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下,城西乱葬岗的磷火便幽幽浮了起来。
谢昭踩着及膝的荒草向前走,靴底碾碎几块风化的骨殖。他左手提一盏青皮灯笼,灯罩上歪歪扭扭写着"引魂"两个朱砂字,火光透过泛黄的绢布,在满地碎骨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就是这里了。"
他在一座无碑的土坟前站定。坟头插着的招魂幡早已烂成絮状,夜风一吹,残破的纸片便簌簌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谢昭解下束发的缎带,苍白的手指沾了坟头土,在幡杆上系了个古怪的绳结。
"阴司有序,亡魂无咎。"他咬破指尖,在灯笼上画了道血符,"今日引你过黄泉,莫要——"
话音戛然而止。
灯笼里的火苗突然窜起三寸高,焰心泛出诡异的青紫色。原本平静的乱葬岗卷起阴风,无数磷火如受惊的萤虫般四散飞逃。谢昭左眼覆着的白绫无风自动,隐约透出底下猩红的光。
"不愿走?"他冷笑,沾血的手指按上腰间铁尺,"那便打得你魂飞魄散。"
坟土突然剧烈翻涌,一只白骨手掌破土而出。那手骨腕上套着个鎏金镯子,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谢昭正要动作,身后老槐树上却传来一声轻笑。
"小郎君好大的火气。"
声音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戏谑。谢昭瞳孔骤缩,铁尺已脱鞘而出,寒光直取声源处。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尺锋被什么东西格住,震得他虎口发麻。
定睛看去,竟是一枚铜钱。
槐树枝桠上坐着个青衣男子,宽袖当风,手里晃着个酒葫芦。月光描摹出他锋利的颌线,却照不清隐在阴影里的眉眼。最扎眼的是他腰间悬的灯——青铜质地,灯罩上镂空雕着百鬼夜行图,却没有半点火光。
"你是何人?"谢昭铁尺横在胸前,灯笼里的血符隐隐发烫。能无声无息近他三丈之内的,绝不会是活人。
那人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间,酒液顺着脖颈滑进衣领。"过路的。"他晃了晃空掉的葫芦,突然俯身凑近,"倒是你,深更半夜来扒人家新坟,莫不是个恋尸癖?"
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耳畔,谢昭猛地后撤半步。就这瞬息之间,那只戴着金镯的骨手已完全爬出坟茔,腐烂的衣袖上还沾着暗红的血迹。更骇人的是,土里陆续又伸出五六只骨手,每只手腕上都戴着相同的鎏金镯子。
"七月半,嫁新娘,一把红伞遮阴阳..."
沙哑的童谣突然在坟场回荡,分不清声源方向。那些骨手齐齐一顿,突然以诡异的速度向谢昭抓来。谢昭正要挥尺,眼前却闪过一道青光。
青衣男子不知何时挡在他身前,青铜灯盏凌空飞旋。没有火焰的灯芯竟投射出万千光刃,将骨手尽数钉在地上。那人回头冲他挑眉:"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谢昭直接从他身侧掠过,铁尺精准刺入最先那只骨手的腕关节。"咔嗒"一声,金镯应声而落。所有骨手瞬间僵住,继而化作黑雾消散。坟头飘起个模糊的女子身影,穿着残破的嫁衣,颈间一道勒痕深可见骨。
"原来如此。"谢昭拾起金镯,对着月光细看。内侧刻着两行小字:永昌四年,陈氏女聘为周家妇。
女鬼突然厉声尖啸,十指暴涨直取谢昭咽喉。青衣男子啧了一声,青铜灯猛地倒扣而下,将女鬼罩在其中。灯壁上的百鬼浮雕活过来般游走,隐约听得见里头传来撕咬声。
"你!"谢昭一把扣住他手腕,"我要问话的。"
"问什么?问她怎么死的?"男子轻笑,突然凑近他耳边,"不如问我——我知道的可比死人多。"
谢昭这才发现,这人身上竟没有活人的温度,也没有死人的阴气。就像一具空壳,连呼吸都是伪装出来的。他猛地扯下左眼白绫,猩红的瞳孔直视对方:"你到底是——"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盏红灯笼穿过乱葬岗,在十丈外停下。马上跳下个穿皂隶服的少年,满脸是汗:"谢大人!出事了!城南徐家小姐的尸身...尸身不见了!"
谢昭皱眉:"哪个徐家?"
"就是...就是三日前新婚夜暴毙的那个!"少年喘着粗气,"更邪门的是,灵堂的合卺酒里...浮着根红线..."
青衣男子突然笑出声来。他不知何时退到槐树阴影里,只剩一双含笑的眼亮得惊人:"看来我们很快会再见面,小郎君。"说着抛来那枚挡过铁尺的铜钱,"这案子,我赌你破不了。"
铜钱入手冰凉,谢昭低头一看,竟是枚"阴司通宝",背面刻着"无咎"二字。再抬头时,槐树下已空无一人,只有片枯叶打着旋落在方才的坟头上。
"那人是谁?"少年战战兢兢地问。
谢昭系回白绫,将铜钱收入袖中:"去徐家。"走出两步又停下,用铁尺拨开坟头土——底下赫然是七具女尸,每具右手腕上都戴着鎏金镯子,嫁衣样式如出一辙。
最上面那具尸体的嘴唇突然动了动。
谢昭俯身,听见极轻的气音:"...灯...小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