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料峭的二月，药王谷的桃花却开得正盛。柳如意背着竹篓穿行在薄雾弥漫的山径上，浅青裙裾扫过沾露的草丛，发出细碎的声响。
"当归、白芍、川芎..."她数着新采的药材，忽然听见前方灌木丛中传来压抑的喘息声。拨开枝叶，只见一个玄衣男子倒在血泊中，肩头插着半截断箭，伤口周围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蛇缠藤的毒？"柳如意顾不得男女大防，立即蹲下身撕开对方衣襟。男子突然睁眼，寒铁般的手钳住她手腕，眼中杀意凛然。
"我是大夫。"她平静地迎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再耽搁半个时辰，蛇毒攻心，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男子眸光微闪，终是松了手。柳如意没注意到他腰间滑入袖中的匕首，更不知他袖口暗纹里藏着的锦衣卫獬豸图腾。
药庐里蒸腾着苦涩的药香。徐卿靠在榻上，看那少女在药柜前忙碌。晨光透过窗棂，为她单薄的背影镀上金边。她转身时，他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审视。
"这毒古怪得很。"柳如意将捣碎的草药敷在他伤口，"公子可是招惹了五毒教的人？"
徐卿闷哼一声："江湖恩怨罢了。姑娘救命之恩，徐某..."
"叫我如意就好。"她打断他，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锁骨处的旧伤，"这箭伤再偏三分就伤到心脉了，公子日后可要当心。"
他怔了怔。二十年刀尖舔血的生涯，还是头回听到这样温柔的叮嘱。袖中的密令忽然变得滚烫——那上面清楚写着"药王柳氏通敌叛国，着锦衣卫指挥使徐卿彻查"。
暮春的雨来得急。柳如意抱着一摞医书匆匆穿过回廊，冷不防撞进一个带着松墨气息的怀抱。徐卿扶住她摇摇欲坠的书册，指尖划过《毒经秘要》的封皮。
"公子对毒理也有研究？"她仰起脸，发现他今日束发的缎带正是自己前日所赠。
徐卿不动声色地翻着书页："略通皮毛。听说药王谷的《九转还魂方》能活死人肉白骨？"
"那不过是传说。"柳如意忽然压低声音，"其实真正的秘方是..."她凑近他耳畔，"多加二钱甘草。"
两人笑作一团时，谁都没注意暗处窥探的锦衣卫暗哨。徐卿笑着笑着忽然蹙眉——他本该套取情报，怎么反倒陪这丫头说起玩笑来？
夏至那日，柳如意在溪边找到独酌的徐卿。月光下他衣袂翻飞，像只随时会乘风归去的鹤。
"我爹说你是锦衣卫。"她突然开口，惊得徐卿手中酒盏倾斜，琥珀色的液体浸湿了前襟。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衬得他的声音格外冷硬："既然知道，为何还救我？"
"医者眼中只有病人。"柳如意攥紧裙角，"但你现在毒已解清，明日便请离开吧。"
徐卿突然抓住她手腕："若我说，留下是为你呢？"这谎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要信了。可怀中人微微发抖的身子让他心头刺痛——原来最毒的从来不是蛇缠藤，而是人心。
秋雨连绵的夜里，药王谷燃起冲天火光。柳如意被厮杀声惊醒时，父亲正将一卷竹简塞入她怀中："带着《还魂方》从密道走，去找..."
话音戛然而止。她透过窗缝看见徐卿一袭飞鱼服立于院中，绣春刀上的血珠成串滴落。三个月前那个重伤的江湖客，此刻眉目冷峻如修罗。
"柳氏父女勾结宁王谋反，奉诏缉拿。"他的声音比刀锋更冷，"抵抗者格杀勿论。"
柳如意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终于明白，那些月下对酌、那些教她辨认星斗的夜晚，不过是为今日的屠戮铺路。最可笑是她竟真的动了心，甚至偷偷绣好了嫁衣。
冬至清晨，京城落了第一场雪。徐卿站在北镇抚司的廊下，看着诏狱方向升起的黑烟。三个月前那场围剿，药王谷三十七口无一活命，除了...
"大人，柳姑娘答应见您了。"身后锦衣卫低声道，"但她说只见半柱香时间。"
死牢里弥漫着腐臭与血腥气。柳如意一袭素衣坐在草席上，腕间铁链哗啦作响。徐卿喉头发紧——她瘦得几乎脱相，唯独那双眼睛还亮得惊人。
"为什么单独见我？"她声音嘶哑，"指挥使大人是来送断头饭的？"
徐卿从怀中取出个布包："你的《还魂方》是假的。真的在哪里？"
柳如意突然大笑，笑出了眼泪："原来如此。徐卿，你演了半年深情，到底还是为了这个。"她猛地扯开衣领，露出心口处狰狞的烙痕，"在这里呢，要不要剖开来取？"
他倒退半步，想起那日她在火场中死死护住的竹简。原来所谓秘方，早被她用刺青之法刻在了身上。难怪诏狱的酷刑没能让她开口。
"如意..."徐卿伸手想碰她伤痕，却被铁链挡住。他忽然从靴筒抽出匕首，"我带你走。"
"晚了。"她平静地望着牢窗外的飘雪，"三日前我吞了碎瓷，现在五脏俱损，活不过今夜。"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她竟觉得痛快，"徐大人，你猜我这身医术，能不能算准自己的死期？"
大婚那日，满城红绸都盖不住诏狱飘来的血腥气。徐卿穿着吉服策马狂奔，怀中抱着逐渐冰冷的柳如意。三日前他跪在乾清宫外整整一夜，终于求得皇帝开恩——以交还《还魂方》为条件，换她一条性命。
"坚持住..."他不断擦拭她嘴角溢出的鲜血，"前面就是药王谷，你父亲留下的..."
柳如意涣散的瞳孔突然聚焦。她颤抖着抚上他脸颊，摸到满手湿润。原来锦衣卫也会哭啊，这个认知让她莫名想笑。喉咙里涌上的血腥气却让她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当...归..."
那是她教他认的第一味药，说是取其"应当归家"之意。徐卿终于崩溃，将脸埋在她颈窝："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怀中的身体突然轻颤。他抬头时，正看见她唇角最后的微笑。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她睫毛上，像极了初见时药王谷的桃花。
后来史书记载，锦衣卫指挥使徐卿终生未娶，晚年隐居药王谷种了一片桃林。每逢清明，总有人看见他提着当归酒独坐坟前，对着一块无字碑自言自语。
坊间传闻，那碑下埋着半幅嫁衣，心口位置用金线绣着《九转还魂方》的真谛——以命换命，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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