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马车赶路后,我和林叔来到了县城,只能暂时停下脚,林叔说,过几天我们就去运河那坐船去苏州,那里有他的一位亲戚,可以照应一下。
县城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屋檐滴水声敲得人心烦意乱。林叔蜷缩在客栈床角,喉咙里压着闷咳,手指死死抠着床沿。我假装睡着,却能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他又在数铜钱了。
天未亮透,林叔便轻手轻脚出了门。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砖地上,隔着窗缝看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青灰色晨雾里。街角包子铺的蒸笼刚揭开,白茫茫的热气裹着肉香扑过来,我咽了咽口水,突然瞥见林叔贴着墙根挪动的影子。
"老丈又来偷包子?"店主粗嘎的嗓门惊飞了檐下麻雀。林叔的脊背僵了僵,枯枝似的手还悬在蒸笼上方,指节被热气熏得发红。
"就两个......孩子饿得紧......"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店主抄起擀面杖砸在案板上,面粉簌簌扬成一片雪雾:"前日偷了三个炊饼,当老子瞎?"木杖破风声里,林叔踉跄着栽进泥水坑,怀里却还死死护着那两个包子。暗红的豆沙馅从油纸里渗出来,混着雨水在他襟前晕开。
我冲出去时,正看见店主抬脚踹向林叔的腰眼。"别打我林叔!"尖叫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林叔猛地抬头,沾满泥浆的脸上裂开一道惊慌的笑:"小姐快回去!"
他的门牙缺了一颗,是昨日被船夫打落的。此刻笑起来像个漏风的黑洞,看得我眼眶发烫。店主狐疑地打量我粗布衣裳下露出的半截玉镯,那是娘亲最后塞给我的物件。
"哟,小叫花子倒戴得起和田玉?"蒲扇大的手抓向我腕子。林叔突然暴起,佝偻的背绷成一张弓,枯瘦的手钳住店主脚踝:"她不是......"
擀面杖砸在肩胛骨上的闷响让我想起萧府抄家那日,官兵用刀背敲碎青瓷瓶的声音。林叔的旧伤迸裂了,血渍在麻衣上洇成黑紫色。他仍死死抱住店主的腿,混着血沫含混不清地喊:"跑......"
我转身时踩到滚落的包子,豆沙馅粘在鞋底,甜腥气混着血腥味直冲脑门。巷口卖炭翁的推车撞翻了,黑雪般的炭屑漫天飘洒。林叔的咳嗽声追着我跑了三条街,直到肺叶刺痛才扶着墙根干呕。
黄昏时分,我在城隍庙残破的泥像后找到他。林叔蜷在香案下,用半块馊饼蘸着雨水喂进嘴里,见我来了慌忙把饼往身后藏。月光漏过破瓦,照见他肿成青紫的颧骨,缺牙的豁口凝着血痂。
"小姐饿了吧?"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豆沙包子早被压成扁饼,却还带着体温。我掰开包子,霉绿的馅料里混着缕缕血丝。
"林叔,明天我去讨饭。"我嚼着发酸的饼皮,喉咙哽得生疼。他剧烈摇头,扯到伤口又弓下腰咳嗽,痰里带着血沫子:"使不得......小姐金枝玉叶......"
破庙外更夫梆子敲了三响,林叔摸索着解下裤腰带,把裂开的草鞋绑在我脚上。月光爬上他花白的鬓角,我才惊觉那几缕头发不是沾了面粉,是真的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