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婉清抬起头,视线落在灰蒙蒙的天际。厚重的乌云仿佛压到了山顶,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她加快脚步,鞋底踩在山路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然而刚走到半山腰,“啪嗒”一声,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在她的鼻尖上,紧接着便是倾盆大雨。
“哎呀,该死!”俞婉清慌忙躲到一棵大树下,可雨水还是从茂密的树叶间漏下来,打湿了她的肩膀。今天来青檀寺是为了检查藏经阁的防潮情况,没想到竟会碰上这种天气。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伴随着“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响。俞婉清惊叫一声,“啊——”双手本能地抱住了头。这可不是个避雨的好地方!她咬咬牙,冲进雨中,向山上跑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寺院后门时,早已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衣服沉甸甸地挂在身上,每走一步都像带着千斤重物。她狼狈地拍打着门环,“咚咚咚”,希望有人能听见。
门吱呀一声开了,净心惊讶的脸出现在门口。“俞设计师?你怎么……”他的目光扫过她湿漉漉的样子,眉头微皱,立刻侧身让开,“快进来!你会感冒的!”
俞婉清哆嗦着走进门廊,身上的水滴答作响,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水洼。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白衬衫湿透后几乎变得透明,赶紧环抱住自己。冷风拂过肌肤,让她不禁缩了缩肩膀。
净心似乎也察觉到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僧袍外套递给她:“先、先披上这个吧。我带你去客房换衣服。”
俞婉清感激地接过僧袍披在肩上。衣服上带着淡淡的檀香和阳光的味道,让她莫名安心。“明远师父去邻寺还没回来,其他师兄都在做功课,现在客房没人。”净心一边带路一边解释,“寺里有备用的居士服,应该合你身。”
净心带她来到一间简朴的客房,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灰色的棉麻衣裤。“你先换这个,我去给你煮点热茶。”他说完匆匆离开,轻轻带上门。
俞婉清脱下湿衣服,换上干净的居士服。衣服虽然有些大,但柔软舒适,让她感到一丝温暖。她用毛巾擦干头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等净心回来。
窗外,雨依然下个不停,“啪嗒啪嗒”地敲击着古老的瓦片,声音清脆而连贯。俞婉清望着雨幕中的寺院建筑,飞檐翘角在朦胧的水汽中显得格外宁静悠远。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大雨天,她和许明远躲在老家的阁楼里,他给她讲故事,直到雨停。
门被轻轻叩响。“请进。”俞婉清回过神来。
净心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有一壶热茶和两个杯子。“寺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有普通的红茶,但可以暖暖身子。”他放下托盘,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谢谢。”俞婉清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中看到净心关切的眼神。
净心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在对面坐下。“你怎么这种天气还上山来?”他问。
“我约了文物局的人来看藏经阁的防潮情况,没想到刚到就下大雨。”俞婉清啜了一口茶,温暖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他们大概也被困在山下了。”
“夏天山里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净心笑了笑,“不过雨中的寺院很美,对吧?”
俞婉清点点头:“尤其是那些飞檐,雨水顺着瓦当滴下来的样子,像一串串水晶帘子。”
“你总是能看到美的东西。”净心轻声说,眼神柔和,“大多数人来寺里只关心求神拜佛灵不灵验。”
“职业习惯吧。”俞婉清微笑,“我爸爸是建筑师,从小教我观察建筑细节。”
“你爸爸一定很了不起。”净心的语气中带着羡慕,“能把自己的爱好变成职业,还能传给下一代。”
俞婉清注意到他眼中闪过的一抹黯然:“你父亲呢?你上次说他去世了……”
净心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他是个中学老师,教语文的。我十岁那年,他得了肺癌。为了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钱,最后还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妈受不了打击,半年后就改嫁了。新丈夫不愿意要我,就把我送到了这里。”
俞婉清心头一紧:“所以你并不是自愿出家的?”
“一开始不是。”净心转着手中的茶杯,“但慧明住持对我很好,明远师父更是像兄长一样照顾我。慢慢地,我觉得出家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里有人真心关心我。”
俞婉清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净心惊讶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脆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你呢?”他转移话题,“为什么选择做建筑师?”
俞婉清收回手,讲述起自己的故事。她谈到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参观各种古建筑,谈到第一次看到故宫时的震撼,谈到大学时为了一个设计作业熬通宵的疯狂。净心专注地听着,时不时提出问题,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兴趣。
谈话间,俞婉清发现净心对建筑的理解远超普通爱好者。“你真的很有天赋,”她由衷地说,“如果系统学习,一定能成为优秀的建筑师。”
净心摇摇头,笑了:“我只是听明远师父讲得多。他对古建筑很有研究,藏经阁里有很多这方面的书,我没事就翻看。”
提到许明远,俞婉清的表情微微变化。净心敏锐地察觉到了,犹豫了一下,问:“你和明远师父……认识很久了?”
“我们从穿开裆裤就认识了。”俞婉清轻声说,“两家是邻居,小时候整天黏在一起。”
“青梅竹马啊。”净心笑了笑,但笑意未达眼底,“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师父对你特别不同。”净心低头喝茶,“他平时对谁都很淡,但每次你来,他都会多问几句,多看几眼。”
俞婉清的心跳加快了:“真的吗?我以为他……已经彻底放下红尘了。”
净心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有些东西,不是说出家就能完全放下的。”他的眼神复杂,似乎不只是说许明远。
雨声渐小,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进窗户。净心看了看窗外:“雨快停了。我去看看斋堂有没有吃的,你肯定饿了。”
他起身离开,留下俞婉清一个人思绪万千。
净心很快回来了,带着两碗素面和几样小菜。“斋堂的师兄听说有客人,特意多做了几样菜。”他笑着说,“尝尝这个腌黄瓜,是寺里自己种的。”
简单的食物在雨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美味。俞婉清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地和人聊天吃饭了。净心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时而认真时而幽默,让她不知不觉说了很多工作上的烦恼和生活琐事。
“你有音乐吗?”净心突然问,“我记得藏经阁有些老唱片。”
“你喜欢音乐?”俞婉清惊讶地问。
“嗯,特别喜欢古典乐。”净心的眼睛亮了起来,“寺里早晚课诵经算是我的音乐启蒙吧。后来明远师父发现我喜欢,就找来一些唱片给我听。”
“我也爱古典乐!”俞婉清惊喜地说,“尤其是巴赫。”
“真的吗?我最喜欢他的《G弦上的咏叹调》!”净心激动得差点打翻茶杯,“藏经阁有一张黑胶唱片,我们去听听?”
两人冒着小雨跑到藏经阁。净心熟练地打开角落里的老式留声机,从架子上取下一张黑胶唱片。随着唱针落下,悠扬的旋律在古老的藏经阁中流淌。
净心闭上眼睛,手指轻轻跟着节奏敲击膝盖。阳光透过雨后的云层,穿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俞婉清突然发现,这个年轻和尚有着极其精致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线条分明的下颌。
音乐结束,净心睁开眼,发现俞婉清正看着他,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想到能在寺庙里找到知音。”俞婉清说。
“我也没想到。”净心的声音轻柔,“除了明远师父,没人知道我喜欢这些。”
提到许明远,气氛又微妙起来。雨已经停了,俞婉清看了看表:“我该回去了,衣服应该干得差不多了。”
回到客房,俞婉清换回自己的衣服,虽然还有些潮,但勉强能穿。她把居士服叠好还给净心。
“谢谢你今天的照顾。”她真诚地说。
净心摇摇头:“我很开心。平时寺里……很少有能聊这些的人。”
“我下周还会来继续修缮工作。”俞婉清犹豫了一下,“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继续帮我。”
净心的眼睛亮了起来:“当然!我很乐意。”
下山的路湿滑,净心坚持送她到山脚。分别时,他忽然说:“等等。”从僧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是寺里特制的草药茶,预防感冒的。你今天淋了雨,回去喝一点。”
俞婉清接过纸包,指尖不小心碰到净心的手掌,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谢谢。”她轻声说,“下周见。”
回到家,俞婉清泡了净心给的草药茶。苦涩中带着甘甜,让她想起净心说话时温柔的眼神。她摇摇头,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她爱的是许明远,从小就是。净心只是个热心的小和尚,仅此而已。
但为什么,当她想起今天在藏经阁听音乐的情景,心里会涌起一种奇妙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