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缘（续）

清晨六点，俞婉清的手机闹钟准时响起。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昨晚她又梦到了许明远，梦到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在夏日的溪边捉鱼，他笑得那么开心，眼睛里盛满了阳光，而不是现在那副看破红尘的淡漠模样。

她甩甩头，走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水珠顺着她的长发滑落，镜中的女子有着姣好的面容和倔强的下巴。她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个专业的微笑——今天她要以建筑设计师的身份正式拜访青檀寺，而不是那个痴缠青梅竹马的俞婉清。

"青檀寺古建筑修缮项目"，这是她昨晚熬夜做好的企划书封面。她把文件装进公文包，又检查了一遍里面的内容。寺庙大殿的木质结构分析、屋顶瓦片的修复方案、防潮处理建议……专业而详尽。她甚至特意在附录加上了许明远曾经提过的几处需要修缮的地方。

"这次他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俞婉清小声对自己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边缘。

青檀寺的山门在晨光中显得庄严而古朴。俞婉清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肩上的包带，迈步走了进去。今天她没有直接去找许明远，而是按照正规流程去了客堂登记。

"俞施主今天这么正式？"知客僧了尘师父笑着递给她一张访客登记表。

"这次是公事。"俞婉清挺直腰背，声音刻意保持平稳，"我们事务所接了贵寺的古建筑修缮评估工作。"

了尘师父挑了挑眉毛："原来如此。住持已经交代过了，明远法师对寺内建筑最熟悉，他会配合你的工作。不过他现在正在上早课，你要等一会儿。"

"没关系，我可以先自己看看。"俞婉清微笑道，心里却泛起一丝涟漪。她早该想到的，许明远一定会被指派来协助她。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慧明住持的有意安排？

她拿着相机和笔记本，开始在大殿周围记录建筑细节。阳光透过古老的飞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俞婉清仰头观察着斗拱结构，完全沉浸在工作中，甚至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这个斗拱是明代原物，榫卯结构非常精巧。"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俞婉清吓了一跳，她转身时差点撞上来人。不是许明远，而是昨天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和尚——净心。

"抱歉，吓到你了。"净心后退半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阳光下，他的光头显得格外明亮，圆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明远师父让我先来带你参观，他早课后还有法事，要晚些才能过来。"

俞婉清压下心中的失落，礼貌地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净心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随即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压低声音，"我是说，这是弟子应该做的。我对寺里的建筑也很熟悉，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俞婉清注意到他说"从小"时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又被热情取代。净心引导她参观寺院，讲解每一处建筑的年代和特点，专业程度出乎她的意料。

"这座藏经阁是清代重建的，但地基还是宋代的。"净心指着不远处一座两层木结构建筑，"里面的木雕非常精美，尤其是天花板的莲花藻井。"

"你懂得真多。"俞婉清由衷赞叹，翻开笔记本记录。

净心的耳尖微微发红："都是明远师父教的。他懂很多东西，佛学、建筑、历史……什么都懂。"他的语气里满是崇拜，"我刚来寺里时什么都不懂，是师父一点一点教我认字读书。"

俞婉清停下笔，抬头看他："你不是从小在寺里长大吗？"

净心的表情僵了一瞬，随即笑道："啊，是的，但我小时候比较顽皮，不爱学习。"他迅速转移话题，"要去看藏经阁吗？那里平时不对外开放，但今天可以特别为你打开。"

藏经阁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陈旧的纸张和木头的气息。净心熟练地点燃了几盏油灯，暖黄的光线渐渐驱散了黑暗。俞婉清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精美的莲花雕刻，忍不住惊叹出声。

"真美……"她转着圈欣赏，完全忘记了时间。当她转到第三圈时，突然发现净心没有在看天花板，而是在看她，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俞婉清摸了摸自己的脸。

净心猛地回神，慌乱地摇头："没、没有！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很懂这些，一般的访客都只看个热闹。"

俞婉清笑了笑："我是建筑师啊，这是我的专业。"

"不只是专业。"净心小声说，"你是真的喜欢它们，我能感觉到。你的眼睛……"他突然停住，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急忙转身去调整灯芯，"这边还有更精美的雕刻，要来看看吗？"

两人在藏经阁待了一上午。俞婉清完全被这些古代建筑智慧所吸引，拍了几百张照片，记了十几页笔记。净心则像个尽职的导游，不时补充一些书本上查不到的细节。

"该用午斋了。"净心看了看窗外太阳的位置，"寺里的斋堂不接待女客，但我可以帮你从厨房拿些素斋过来。"

"那太麻烦你了。"俞婉清合上笔记本，"我可以下山去吃。"

"不麻烦！"净心急忙说，"反正我也要去斋堂。今天有香菇豆腐和罗汉菜，很好吃的。"

俞婉清想了想："好吧，那就谢谢你了"

净心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你在这等着，我很快回来。"他小跑着离开，僧袍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又赶紧稳住身形，回头尴尬地笑了笑才继续跑开。

俞婉清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个小和尚和许明远真是截然不同，一个像跳脱的溪水，一个像深沉的寒潭。

净心很快回来了，不仅带了饭菜，还有一壶热茶。"我想你可能渴了。"他解释道，小心翼翼地将食物摆在窗边的矮几上。

两人安静地吃着斋饭。俞婉清发现净心时不时偷瞄她一眼，但当她的目光迎上去时，他又迅速低头扒饭。

"你多大了？"俞婉清突然问。

"二十一。"净心回答，"下个月就二十二了。"

"这么年轻就出家了？"

净心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我十六岁就剃度了。"他没有继续解释原因。

俞婉清识趣地没有追问。饭后，净心带她去了大殿后方的一处偏殿，那里的梁柱有明显的虫蛀痕迹。

"这里是最需要修缮的地方之一。"净心说，"明远师父去年就向文物局反映过，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俞婉清仔细检查着木柱："侵害已经很严重了，必须尽快处理。"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刮开表面已经腐朽的漆皮，"你看，里面都被蛀空了。"

净心也蹲下来，凑近观察。两人的头几乎碰在一起，俞婉清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今天第一次有人和她一起专注地研究这些建筑细节，而不是礼貌性地陪同。许明远虽然懂建筑，但他现在只会用那种超脱的眼神看待这些"世俗之物"。

"我可以帮你测量这些数据。"净心主动提议，"我学过一些基础测绘。"

"真的？那太好了。"俞婉清从包里拿出激光测距仪递给他，"你先从这里开始，记录每个柱子的直径和高度。"

净心接过仪器，动作熟练地操作起来。俞婉清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小和尚或许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太阳西斜时，许明远终于出现了。他站在偏殿门口，灰色的僧袍被夕阳染成金色。俞婉清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强迫自己保持专业的态度。

"明远法师。"她点头致意，"净心师父帮我收集了很多有用的数据。"

许明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净心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师父过奖了。"净心低头合十，但俞婉清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

"我看了你的初步报告，很有价值。"许明远对俞婉清说，"住持希望下周能听到更详细的修缮方案。"

"我会准备好的。"俞婉清说，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她以为许明远至少会提起昨天她送的素斋，或者问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但他只是公事公办，仿佛他们只是普通的项目合作方。

"净心，晚课时间到了。"许明远提醒道。

净心看了看表："啊，是的！"他匆忙收拾好测量工具，交给俞婉清，"这些数据我都存好了，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每天下午这个时间都比较空闲。"

许明远微微皱眉，但什么也没说。

"谢谢你的帮助。"俞婉清真诚地说。

净心跟着许明远离开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些俞婉清读不懂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俞婉清几乎每天都去青檀寺。许明远总是很忙，大多数时候都是净心陪她做实地考察。她渐渐发现这个小和尚不仅聪明好学，而且对美有着独特的敏感。他会注意到她忽略的建筑细节，会为一片雕刻精美的窗棂惊叹不已，会在夕阳下看着古老的飞檐出神。

周四下午，俞婉清正在藏经阁整理资料，净心突然气喘吁吁地跑来。

"俞设计师！"他兴奋地说，"后山的古塔那边有彩虹！你不是说想拍古建筑在特殊光线下的照片吗？现在去正是时候！"

俞婉清立刻抓起相机跟着他跑出去。他们穿过寺院后门，沿着山间小路向上攀登。净心虽然穿着不方便的僧袍，但爬起山来灵活得像只山羊，不时回头伸手拉她一把。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古塔时，果然看到一道完整的彩虹横跨山谷，一端正好落在古塔的尖顶上。阳光透过雨后的云层，为古老的石塔镀上一层金边。

"太美了！"俞婉清赶紧举起相机，连续按下快门。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净心站在她身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每次下过雨，只要时间合适，这里都能看到彩虹。"

俞婉清拍完照，转身对净心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这组照片对理解古建筑与环境的关系很有帮助。"

净心摇摇头："不用谢我。其实……"他犹豫了一下，"其实我很高兴有人能欣赏这些。大多数香客只关心拜佛求愿，很少有人真正看到这些建筑的美。"

俞婉清望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突然很想了解这个年轻人的故事。"净心，你为什么出家？"她轻声问。

净心的笑容消失了。他转身面向山谷，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没人愿意照顾我。慧明住持是我父亲的旧友，收留了我。"他耸耸肩，"一开始只是暂住，后来觉得出家也不错，就剃度了。"

俞婉清心头一紧："你当时才十六岁……"

"十六岁已经懂很多了。"净心勉强笑了笑，"寺里挺好的，有饭吃，有书读，还有明远师父这样的大德教导我。"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有一丝俞婉清无法忽视的复杂。她正想再问些什么，净心却突然指着天空："看！彩虹要消失了。"

回寺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俞婉清偷瞄净心的侧脸，发现他眉头微蹙，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她忽然意识到，尽管净心表面上活泼开朗，内心却可能藏着比她想象中更深的孤独。

下山后，他们在斋堂附近遇到了刚从法会回来的许明远。他看看净心，又看看俞婉清，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净心，你今天下午的经文背诵完成了吗？"许明远问，声音比平时冷了几分。

净心身体一僵："还、还没有，师父。我这就去。"

许明远点点头："去吧。晚课前我要检查。"

净心匆匆向俞婉清合十行礼，快步离开了。俞婉清想解释是她请求净心带她去后山的，但许明远已经转身要走。

"明远！"她忍不住叫住他，"是我让他带我去的，你别责怪他。"

许明远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净心最近心神不宁，修行懈怠。我是他的师父，有责任管教。"

"他帮了我很多忙。"俞婉清坚持道，"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孩子？"许明远终于转过身，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他比你小不了几岁，婉清。"

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俞婉清不知该如何回应。

"明天我要去邻寺交流，接下来几天都不在。"许明远说，"住持会安排其他僧人协助你的工作。"

"哦。"俞婉清感到一阵失落，"好的。"

许明远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当天晚上，俞婉清约了闺蜜林妍喝酒。她把这段时间在青檀寺的经历告诉了林妍，当然，隐去了自己对许明远的感情。

"所以你现在天天往寺庙跑，就为了看两个和尚？"林妍摇晃着酒杯，挑眉问道。

"我是去工作的！"俞婉清强调，"那个古建筑修缮项目很重要。"

"得了吧。"林妍翻了个白眼，"我认识你二十多年，你眨眨眼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在惦记那个许明远，是不是？"

俞婉清低头盯着自己的酒杯，没有说话。

"婉清，放手吧。"林妍的声音软了下来，"他已经出家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有些人可能永远给不了你想要的，无论你多么努力。"

"我知道。"俞婉清轻声说，"我只是……"

"只是不甘心？"林妍叹了口气，"我理解。但你想过没有，就算他还俗了，你们真的合适吗？你们已经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俞婉清想起许明远那双看破红尘的眼睛，又想起净心在彩虹下闪闪发亮的眼神。她摇摇头，把后者从脑海中赶出去。

"不说这个了。"她强行转换话题，"最近公司接了个新项目，我可能要忙一阵子。"

林妍看出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顺着她聊起了工作。但俞婉清的思绪却飘回了青檀寺，飘回了那个冒失又热情的小和尚身上。她想起他帮她测量建筑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在彩虹下的笑容，想起他说"我很高兴有人能欣赏这些"时眼中的光芒。

她摇摇头，喝干了杯中的酒。这太荒谬了。她爱的是许明远，从小就是。净心只是个热心帮忙的小和尚，仅此而已。

但为什么，当她想起明天去寺里见不到许明远时，她心中除了失落，还有一丝奇怪的……解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