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色童谣

秋雨裹着悬铃木的枯叶砸在圣樱学院的汉白玉廊柱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林夏站在雕花铁门外，望着穹顶垂下的水晶灯透过彩绘玻璃，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斓的光斑，像极了记忆里那间地下室，煤油灯透过铁栅栏在地上画出的牢笼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雕花铁门。穿制服的门卫朝她点头致意，领结上的家族纹章在雨雾里泛着冷光。走廊里弥漫着白茶与雪松混合的香气，与她记忆深处铁锈和血腥的味道形成诡异的重叠。六岁那年被塞进后备箱时，她死死攥着的，就是一片带着雪松味的衣角。

腕表的秒针突然卡顿了半秒。林夏低头看了眼表盘，碎钻镶嵌的指针正指向下午三点十五分，与七年前那个雪夜，她把男孩推出通风口的时间分毫不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校服领口下的纽扣，那枚黄铜纽扣被磨得发亮，是当年从绑匪制服上扯下来的，背面还留着她用牙咬出的齿痕。

“让让。”

慵懒的男声裹着烟草气从身后传来。林夏侧身的瞬间，撞进一双盛着暗火的桃花眼。男生斜倚在鎏金廊柱上，银灰挑染的碎发垂在额前，几缕贴在眉骨处，衬得那双眼睛愈发狭长锋利。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带着天生的攻击性，眼角下方那颗泪痣却像滴未落的血，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他的鼻梁高挺，山根处有道浅浅的疤痕，是被什么尖锐物划过的旧伤。薄唇总是半抿着，下唇中央有道细微的竖痕，林夏的呼吸骤然停滞——那是长期咬唇留下的印记，和当年铁笼里那个总把嘴唇咬出血的小男孩一模一样。

“转学生？”男生直起身，个子很高，阴影将林夏完全笼罩。他穿着学院定制的深灰西装，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露出的锁骨处有块月牙形的疤痕，在衬衫领口若隐若现。林夏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当年她就是用这块碎玻璃，在绑匪手臂上划下了同样形状的伤口。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原本在走廊里谈笑的学生们都下意识停了脚步，目光在他们之间游移，带着几分好奇与警惕。林夏注意到男生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西装的少年，袖口露出的腕表和袖扣都价值不菲，但眉宇间的桀骜与疏离，和她记忆里那些站在地下室门口的保镖如出一辙。

“林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吹得摇晃的煤油灯，“从圣心国际部转来的。”

男生嗤笑一声，指尖转动着打火机，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圣心出来的，怎么看着像……”他的话没说完，目光落在林夏校服裙摆下的帆布鞋上，那是双洗得发白的旧鞋，与周围人的定制皮鞋格格不入。

林夏突然上前一步，几乎贴近他的胸口。雪松与烟草混合的气息涌入鼻腔，让她想起那个雪夜，男孩把她护在怀里时，身上就是这个味道。她能清晰地看见他颈侧跳动的脉搏，和铁笼里他发着高烧时，脖颈上暴起的青筋重合在一起。

“铁笼里的霉味。”她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落在他耳畔，“生锈的八音盒在唱跑调的童谣，还有通风口传来的火车鸣笛。”

打火机“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男生的瞳孔骤然收缩，桃花眼瞬间褪去所有慵懒，只剩下惊惶与警惕，像被踩到尾巴的野兽。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林夏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后颈的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那里藏着的罂粟花纹身边缘，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那是绑匪家族的标记。当年她在地下室的墙壁上，见过无数次这个图案。

“你他妈说什么？”男生的声音陡然变调，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弯腰捡打火机时，林夏瞥见他西装裤膝盖处的褶皱——那是长期蜷缩造成的，和铁笼里那个总把膝盖抱在胸前的小男孩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周围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跟在男生身后的几个少年面面相觑，显然没见过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穿宝蓝色西装的男生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疯了？”男生攥着打火机的手指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突出。他盯着林夏的眼睛，像是要在她瞳孔里找出什么秘密，“用这种烂梗搭讪，你是第一个。”

林夏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左手。校服袖子滑落，露出小臂内侧那道蜈蚣状的疤痕，是被铁链磨出来的旧伤。她看着男生的目光从最初的嘲讽，渐渐变成难以置信的震惊，最后凝固成一种近乎痛苦的茫然。

“还有这个。”她从校服内袋里掏出一枚锈蚀的骰子，六个面都被磨得模糊不清，唯有“六”字的刻痕里，还嵌着暗红色的印记。“你说掷到六，我们就能出去。”

男生的脸色彻底白了。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廊柱上，发出的响声让彩绘玻璃都震颤了一下。林夏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像暴雨将至的海面，有惊惶，有痛苦，还有某种被强行压抑的、几乎要破闸而出的熟悉感。

预备铃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刺破了走廊里诡异的寂静。男生猛地回过神，抓起地上的打火机转身就走，银灰挑染的发梢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度。经过林夏身边时，他的肩膀似乎碰到了她的手臂，带着一种克制不住的颤抖。

林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孔雀蓝的丝绒窗帘被风吹起，在他身后翻涌如浪，将他的轮廓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像极了记忆里那间地下室，被煤油灯照得忽明忽暗的铁笼栏杆。

她低头握紧那枚锈蚀的骰子，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的温度。腕表的秒针终于恢复了转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在倒数着什么。走廊里的白茶香渐渐盖过了烟草味，可林夏总觉得，空气里还残留着记忆深处的铁锈味，和七年前那个雪夜，永远散不去的血腥气。

雨还在下，悬铃木的叶子一片片落下，在青石板上积成厚厚的一层，像铺了层破碎的记忆。林夏抬头望向穹顶的水晶灯，光斑落在她脸上，将那双杏眼映得愈发清冷，只有眼尾天然下垂的弧度，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被认出的期盼。

她知道，这场迟来的重逢，不过是命运齿轮重新转动的开始。那些被遗忘的过往，那些生锈的秘密，终将在这座看似光鲜的贵族学院里，一点点浮出水面，带着血与泪的温度，将他们重新拖回那个充满铁笼与童谣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