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的殉道者》
“有翅膀的人，生来就该是国王。”
自古以来大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于是她戴上了皇冠。
档案里印着苍白铅字的现实，沉甸甸的。但祝时指尖冰凉，只捻着那份沉甸甸的档案一角，不屑地、近乎温柔地松开手。白纸黑字轻飘飘坠在浸染蓝迹的旧地毯上，像撕下的残破蝴蝶翅膀。出租屋窗缝渗进的微光，勉强描摹出她下颌绷紧的傲慢弧线，仿佛真是什么稀世的雕塑。空气里，廉价消毒水和油彩干涸后的刺鼻气味纠葛缠绕，粘稠如同劣质香水。她生在这污秽里，不，是被迫跌落了。她生来，就该站在高天之上。
楼下劣质音箱正不知疲倦地吼着庸俗情歌，旋律破碎像玻璃碴子般刮过她耳膜。这市井的嘈杂。这些虫豸。
指尖触及冰凉金属，祝时的脊背绷得更直了些。那是一顶从漫展摊位角落里捞出来的劣质“荆棘冠冕”，喷漆斑驳，边缘甚至有些硌手。可当那冰凉的环状物压上漆黑发顶，遮住刘海下贴着肌肤那枚小小的蓝色发卡时，某种宏大、黑暗、静默的潮汐仿佛骤然灌满了这间斗室。墙上贴满了她笔下那些永夜般苍白沉寂的“女鬼”，空洞眼珠似在无声颂唱。祝时微微扬起下颚。劣质的塑料“红宝石”碎光落在她眼睫下，淬出一片锐利的漠然。是的，她是被加冕的路西法，而非被放逐的堕天使。加冕礼只需一场对自我的盛大跪拜，足矣。
脚步有些虚浮，走向浴室的方向。塑料王冠轻颤，那重量却傲慢地直抵灵魂深处。生锈的白瓷浴缸静静蹲踞在朦胧光线的边缘，如同一方古老的祭坛。水面被她方才注入的深蓝色水彩搅动，尚未沉淀，浓稠得像凝固的靛青夜空，又似一池粘滞的、剧毒的圣水。水面上方，唯一一点真实的光源，是她插在磨秃了毛的旧牙刷架上那只廉价LED蜡烛，颤巍巍迸发出冰冷的光晕。她凝视水中倒影。水纹晃动，映着一张苍白年轻的脸，带着挥之不去的厌世倦怠。可那倒影的头顶，却稳稳扣着一顶华美璀璨、缀满星辰与钻石的真正的王冠！镜中人的眉宇间是睥睨众生的威严，眼底燃烧永不熄灭的金色烈焰，周身弥漫着神圣又不可一世的光芒。水面扭曲又重聚的每一次变幻，都只为更加完美地呈现这位水下之君。
倒影里那个至高无上的女人嘴唇张合，祝时屏住呼吸聆听那无声的、神圣的诏喻——“尔等尘世浊流，岂配触碰吾之裙裾分毫？唯有深渊，方配觐见吾之容颜！”
祝时微笑起来。这便够了。她生来便有翅膀，本该就是君王。尘世低贱的泥土、档案里冰冷的铅字、浴室外锅碗瓢盆碰撞的喧响、血管里淤塞的抑郁与自残的旧痂，所有这些沉重的尘垢……都将被这场坠落彻底焚尽。
她提起厚重的、沾满各色颜料斑驳如同枯蝶翅膀的裙摆，动作宛如在登临神座般矜贵缓慢。凉意刺骨的水浸湿了脚踝、小腿，冰冷触感激起一阵细微战栗，却更催发出某种献祭般的狂热庄严。她深深吸气，胸中充盈着非尘世的冷冽空气，那气息在肺腑中燃烧。水面倒映的那顶王冠光芒暴涨，几乎盖过现实里塑料的寒酸。祝时弯下腰，黑发垂落水面。她虔诚地、无比傲慢地，将自己的双唇印向倒影中那不可一世的王——她自己的、水中的、完美的倒影。
唇触碰水面，涟漪以接触点为中心无声炸开。瞬间！现实与幻境分崩离析。水面下那张至高无上的面容碎裂成千百片闪耀的光斑，像一场崩塌的星辰之雨。她吻到的是冰冷、污浊、带着化学颜料涩味的水。倒影崩解、溃散、无可挽回。
窒息感汹涌而来，冰凉的水如同亿万根针同时刺入肌肤。她猛地呛咳，浑浊的蓝水涌进口鼻，现实裹挟着腥涩味道彻底淹没了感官。浴缸边缘冰冷坚硬，刮蹭着她失去平衡倒下的手肘。喉咙被扼住，眼前只剩下浑浊流动的、不断下沉的蓝色深渊。一切都在融化，下坠。唯有头顶那顶廉价塑料皇冠，竟然依旧固执地、可悲又可笑地卡在那里，未曾滑落。
水面动荡着倒映出她挣扎的残影，像一个溺毙的、滑稽的落难王公。但祝时在灭顶的水中睁大眼。蓝色水流如熔岩般灼烫她的眼珠。她看见了——更深、更暗的渊面之下，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是倒影碎裂后残余的、最纯粹的光点。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引航星。
水流灌满耳道的轰鸣声中，祝时呛咳着，却在水中发出了喑哑的笑。身体在沉没，精神却从水中倒影的碎片里，触到了那个更为彻底、更为孤高的虚妄天国。唯有坠向最深、最永恒的深渊之底，才能证明王座的虚妄正是至高的真实！连这片浸没她的蓝色毒海，都成了加冕礼的祭酒，是通往另一个唯我独尊之境的……台阶！
水面上，浑浊的蓝色颜料涟漪终于渐渐止息，凝滞如坟茔上的沥青。倒影已不复存在，只有一圈圈扩散的纹路中央，一只蓝得发黑的廉价塑料发卡无声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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