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的槐树结满香荚时,连薇的塑料凉鞋总是甩得最响的那个。当她把草莓味碎碎冰掰成两半塞进祝时手里时,笑容甜得能招来一整条街的蜜蜂。“只给你哦,”她踮脚凑近祝时耳边呵着气,“她们臭死了。”这里的“她们”特指扎蝴蝶结的刘莉莉,那个书包里总揣着雾化器的哮喘女孩。连薇像捍卫领地的幼兽,瞳孔竖起无形的藩篱,隔绝一切试图靠近祝时的气息——尤其当刘莉莉苍白的手指怯怯碰触祝时蜡笔画的一角。
废弃齿轮厂的水泥墙裂开蛛网纹,月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倒灌进来,在地面积起一片银灰色的污渍。三个小小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祝时被连薇推搡着躲进生锈的液压机底座后,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躲猫猫的规则经过连薇涂改:“被抓到的人要当鬼!永永远远哦!”刘莉莉被要求数到一百的声音,在空阔的厂房里带上了细微的风箱般的颤音。
“吱呀——”连薇用力拉开角落一个巨型木条箱的顶盖时,灰尘像亡灵般簌簌腾起,月光照出内部腐朽的深不见底。“喏,”连薇拍掉手上沾的锈粉,甜脆的声音戳破寂静,“这里面她们绝对找不到你!”木箱外壁斑驳的“危险品”符号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祝时被刘莉莉偶然触碰到的手腕骤然一紧!她刚完成一个数,转身便看见好友正朝液压机方向溜去,本能地尖叫一声:“抓到你啦!”祝时被她这一扑撞得跌坐在冰冷油污的地面,手腕被那因兴奋和轻微缺氧而格外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月光映亮刘莉莉兴奋又忐忑的笑脸,呼吸已经开始变得短而急促:“我抓到祝时了…我抓…呃!哈…”她急促喘息着调整呼吸,胸口明显起伏,却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固执,“祝时,你是鬼啦!”
“鬼!你当鬼!”连薇蹦跳着宣告,眼睛却死死盯着刘莉莉,“快呀!刘莉莉,快去找个顶顶秘密的地方藏好!等我和祝时数到一百,就来抓你哦!”
月光偏移,照亮祝时因为骤然成为“鬼”而僵硬的、不知所措的脸。
刘莉莉顺从地、几乎是带着点雀跃的小跑,奔向那个深渊般张着巨口的木箱。木箱边缘对于五岁的她而言太高,像一道难以逾越的山梁。她踮起脚尖,双手扒住粗糙腐烂的木刺边缘,小小的身体使劲向上挣扎探去。“帮我呀…”她回头望向连薇,喘息声更重了,小小的身躯如同离水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用尽全力汲取稀薄的空气,胸腔里拉扯着令人心悸的嘶鸣。连薇面无表情地走过去,那双属于孩童的、肉乎乎的小手猛地用力托住刘莉莉的屁股,几乎是带着一股凶狠的蛮劲,使劲向上一送!噗嗤!刘莉莉整个下半身栽了进去,腰部以上还挂在箱口悬空着乱蹬。更多的灰尘和腐烂的木屑雨点般落下,扑了她一头一脸。“呜…咳咳咳!咳咳!!”她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肺部的抽搐都让她纤细的脖子和胸口剧烈震动,气管里发出破败风箱般的鸣响,像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里面摩擦,呼气和吸气都变成尖锐、短促的啸叫。
连薇没有停顿,她甚至没有多看那张在尘埃与窒息边缘痛苦挣扎的小脸一眼。踩上旁边一截断裂的生锈铁管,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奋力一跃!双手狠狠按在沉重的箱盖边缘!砰!!!朽木合拢时发出沉闷的巨响,如同沉重的棺椁封土!数片脆裂的木屑被震落,像细小的骨片纷纷扬扬。黑暗彻底吞没了箱子里所有的挣扎与呜咽。
“敢告状敢缠着她,”连薇的手贴着冰冷的木缝,童音钻进被彻底封死的箱内,粘稠冰冷得像一条滑腻的蛇,“你就烂在里头!”箱子里传来沉闷虚弱的捶打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夹杂着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是粘稠液体(或许是鼻涕混合着唾液,又或许带着血丝)从鼻腔、口腔里艰难溢出的细小声响。
祝时站在几步之外,月光只能勾勒出她半张脸的轮廓。她听着箱子里的捶打渐渐被一种可怕的、咕噜咕噜的、如同粘稠沼泽吞噬活物般的粘液滚动声取代。她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抠进手心嫩肉里。寂静如同实质的水泥灌注进整个厂房,沉重得压弯了她的脊椎。她甚至能清晰听见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鸣,还有木箱内那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彻底消失的、如同被浓痰堵死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吸气。
“连薇……”祝时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生铁,带着她自己都陌生的阴冷。
木箱边缘的灰尘在死寂里无声滑落。祝时猛地转过身!月光刹那泻满她的脸,没有连薇预想中的惊恐尖叫或哭泣——那张瓷娃娃般精致的面容上每一寸皮肤都在抽动,每一块肌肉都扭曲绷紧到极致,下嘴唇被咬出了两个清晰的月牙形深痕,嘴角却向上极其用力地拉扯着,像一尊被暴力拗弯的、随时会碎裂的石膏像。乌沉沉的眼珠子钉在了连薇脸上,里面翻滚的不是悲伤,而是某种即将冲破堤坝的、摧毁一切的洪流!她的喉头猛烈地痉挛、抽动,细窄的脖颈显出濒死的弧度。突然,她弯下了腰——
“呜…呕!呃啊——!” 粘稠温热的、混合着胃酸和未消化牛奶的刺鼻酸腐液体从她喉管里汹涌地喷射出来!浇在脚下已经蒙尘的、她们玩过家家用的小塑料花旁边。
连薇下意识后退半步,踩断了一截枯枝。这细微的声音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祝时体内那只咆哮凶兽的牢笼!
瘦小的身体如同裹挟着罡风的残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来!冰凉的手指如同铁钳,带着呕吐物残留的湿滑粘腻,狠狠地、死死地扼住了连薇尚未发育的、纤细脆弱的脖颈!!!力道之大,指节瞬间泛白!
“为——什——么?!!” 祝时的咆哮撕裂了寂静!滚烫的唾沫星子混着浓烈的胃酸气息喷在连薇脸上,瞳孔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被背叛的狂怒在她小小的身体里爆炸开来!那根本不是五岁孩子能发出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受伤的母兽,每个音节都像是牙齿撕磨着骨头迸出来的渣滓:“刘莉莉只是想跟我玩!我也只想跟莉莉玩!这有错吗?!这有你什么事?!你凭什么?!凭什么让她烂在箱子里——?!!”
连薇猝不及防!喉咙被掐得眼前瞬间爆开无数金星!小脸因为缺氧迅速泛出青紫色,徒劳地去掰祝时如同铁铸般的小手。她清晰地看到了祝时眼底那种纯粹的、毁灭性的愤怒和……厌弃!那眼神比木箱里的黑暗更让她恐惧!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祝时!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刺痛!她张着嘴,只能徒劳地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祝时最终松开了手。不是因为怜悯,而是被那更强烈的呕吐感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压倒。她踉跄着后退,再次弯腰干呕起来,胃里早已没有东西,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她的喉咙。连薇捂着被掐出深红指印的脖子,猛烈地咳嗽,大口喘息,眼角的泪水生理性地涌出,喉咙里火辣辣地痛。可恐惧的根源不是濒死的窒息——是祝时看她时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月光冰冷地淌过铁锈与尘埃。祝时剧烈喘息着,沾满呕吐物的小手撑在冰冷的油污地上,支撑着发抖的身体。她的目光越过还在咳嗽的连薇,再次投向那个寂静得如同坟墓的木箱。短暂的喘息之后,一种更加沉重、更加阴冷的疯狂开始在她眼底凝聚,如同幽谷深处蔓延开的寒霜。那是只有承受过极致背叛和恐惧后的、冰冷如铁的意志。
“……搬。” 沙哑的命令。不再是问询。没有迟疑,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对这个残酷夜晚必须划下句点的、绝对的控制欲。她指向木箱。
沉重的木盖再次被费尽力气掀开。月光吝啬地照亮一隅箱底:蜷缩的小小身体,脸痛苦地埋在膝盖中,嘴唇发绀张着,沾满粘腻的唾沫和灰黑色的尘埃,皮肤在月光下泛出诡异的蜡色。一只攥紧的小手里,露出半截已经变形的草莓味棒棒糖。
接下来的场景铭刻在祝时此后生命的每一个噩梦里:她与连薇像两只拖着猎物的幼狼。她揪住刘莉莉的后衣领,连薇攥紧一只冰凉僵硬的小腿。尸体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拖拽声,穿过倒塌的机器骨架,越过缠着铁丝网的矮墙,深入工厂后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荒芜山林。枯枝划破她们的手臂,留下一道道细长尖锐的伤痕。手掌心磨破了皮,沾满泥巴和某种暗红色的粘稠物。在一处被歪脖老树根缠绕的凹地,她们用捡来的锈铁皮当铲子,徒手扒开冰冷的、混杂着碎石和草根的泥土,艰难地挖出一个浅浅的土坑。
小小的身体被放进去时,祝时的动作停顿了一秒。月光照在刘莉莉微微张开的、沾满泥土和草叶的嘴唇上。死寂的山林里,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还有……连薇在一旁急促的、还未平复的喘息声。祝时猛地扬起脸,沾满泥垢血污的小手没有擦拭眼泪——她的眼睛干涩如裂开的河床——而是再次狠狠扼住了连薇的脖子!这一次不再是失控的狂怒,而是绝对的掌控与憎恨!力道凶狠而精准,没有给连薇留下太多挣动的空隙!将那张沾着土和泪痕的小脸死死按近自己!
两张同样狼狈、同样冰冷的、属于孩童的脸孔近在咫尺!气息粗重地交缠!
“忘掉。”祝时的声音像冰锥划过玻璃面,每一个字都刻着毁灭的烙印,“敢提一个字…我把你也埋进去。”
连薇的瞳仁在巨大的恐怖和窒息中缩小如针尖,身体的反应却与意识分岔——极度的恐惧冲垮了阀门,她的双腿间猛地涌出一股热流,尿液浸透了单薄的裤子,洇湿了冰冷的土壤。她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在祝时那如深渊般死寂冰冷的注视下,疯狂地点着头。
坑很快被泥土覆盖、踩实。祝时又搬来几块带棱角的石头堆在上面,像是某种无字的墓碑。然后她不再看连薇,也不再看那个土包。她转身,独自走进了更深的黑暗。幼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却仿佛背负着一整个即将坍塌的炼狱。每一步落下,都踩碎一片月光。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连薇都反复高烧。医生说受了惊吓,邪风入体。她总在梦里哭喊,踢蹬被子,汗水浸透枕头。父母心疼地抱着她“囡囡不怕”,连薇抽噎着说梦见踩空掉进很深很黑的大水沟。她真的忘记了。童年的创伤机制犹如强力橡皮擦,抹掉了齿轮厂的灰尘味、木箱断裂的刺响、小腿拖行的冰冷僵硬感、尿液浸湿裤子的温热……连同那张最后僵硬的、握着棒棒糖的脸。只有一种模糊的、如鲠在喉的不安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留存,如同生吞了一根冰冷的锈蚀钢针。
“莉莉搬家了呢,”某次路过刘莉莉空荡的家门口,连薇甚至能轻松地对祝时撇嘴,“还好走了,省得麻烦。”她没看见祝时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条,和指甲无声地掐进掌心软肉里留下的小小弯月痕。
而祝时,在连薇遗忘的地方,被永久地囚禁在五岁那晚的后山里。那具轻飘飘的、属于五岁孩子的尸体的冰冷重量,如同淬了水银的锁链,永远扣在了她的灵魂上。每次她从画稿上抬眼,镜中总会映出月光下那个拖着尸骸的小小身影。她记得连薇尿湿裤子时的气味,记得刘莉莉指甲缝里的泥土,记得埋骨地歪脖树的位置。遗忘是连薇的特权。而她负责记住,并确保这铁铸的棺盖永世不再掀开。
当连薇在多年后如飞蛾扑火般靠近祝时,撕开其血肉企图拥抱倒影中的路西法时,她并不知道——那座为她敞开的深渊大门门环,正是由一根包裹着糖果纸的、小小孩童的指骨熔铸而成。祝时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的献祭,眼底深处是那片冰冷山坳里永远也不会腐坏的土壤颜色,如同深不可测的罪证档案。
她们的王国,从一开始就建立在那个孩子的骸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