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薇把红色跳跳糖藏在大牙内侧，舌尖一顶，细密的爆炸声就在齿间响起来。祝时坐在梧桐树下的青石板上，崭新的彩色蜡笔摊开像彩虹，新裙子干净得不沾一粒灰尘。连薇皱起鼻子，狠狠咬碎嘴里的糖粒。那种熟悉的刺痛又钻进胃里——那个扎蝴蝶结的许敏，居然挨着祝时坐下了！还拿起了一支天蓝色蜡笔！
六岁的祝时低着头在纸上涂抹，睫毛垂下的弧度像新折好的纸船。陆逸淼凑近时带起的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那捧起水彩书签的指尖蹭到祝时的裙角。“给你看，”陆逸淼的声音甜得像裹了蜜，“我爸爸出差带回来的，里面夹着真的花瓣哦！”那片干透的紫红色小花瓣被封在晶莹的透明塑料里，边缘微微卷曲。祝时偏头瞥了一眼，淡淡地说：“蝴蝶兰压得太扁了。”
连薇指甲掐进掌心。又是这样！总有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试图往祝时的世界里挤。那只水彩书签在她眼里变得无比刺眼。胃里那颗原本让她享受刺痛的小糖球，瞬间化作了烧灼的岩浆，翻滚着涌上咽喉。这一次，绝不是箱子能解决的了。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目光黏在陆逸淼被风吹起一角、露出松紧带的裤腰上——那里挂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几粒包装好的白色药片。她认识那个包装，陆逸淼说过，那是她讨厌的药，天天都要吃两粒。
陆逸淼又往祝时身边蹭了蹭，举着她的小书签喋喋不休。连薇深吸一口气，跳下花坛的水泥台子，蹦蹦跳跳地过去，脸上像戴上了一副精巧的假笑面具。“淼淼！陪我买冰棍去好不好？”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甜蜜的亲昵，一把挽住陆逸淼细瘦的胳膊。动作亲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几乎将陆逸淼从青石板边拖起来。“就在小卖部，可近啦！新来的草莓夹心，祝时上次说想试试呢，我们一起买给她好不好？”
陆逸淼被突然的亲热搞得有些懵，脸颊因微微的兴奋而泛红，点了点头。连薇的笑容在转身的瞬间骤然消失，只剩下冰封的眼。她拖着陆逸淼，脚步轻快地穿过窄巷，拐向某家那条堆满杂物的僻静后巷。巷口飘着烂菜叶和煤渣的味道，几只流浪猫在墙头弓着背，竖着毛警惕地低嘶着盯着她们。阳光晒不透这里的阴湿气。连薇的心跳在肋骨下猛烈地擂着鼓点，如同幼兽第一次靠近真正的陷阱。胃里那颗假想出来的糖变成了滚烫的烙铁，烧灼着她。
她松开陆逸淼的胳膊，蹲下身，在小巷湿滑的青苔墙角假装兴奋地扒拉：“敏敏你看！那儿好像有个小盒子！”她的声调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诱骗童稚气息。陆逸淼果然被她吸引，也弯下腰探身往里张望。布满霉斑和水渍的墙角砖缝里，真的躺着一个废弃的火柴盒大小的铁皮糖果罐子，锈迹斑斑。
就在陆逸淼手指即将碰到那个空罐子的瞬间，连薇藏在背后的手闪电般伸出！那只沾着她自己汗水和灰尘的小手，粗暴地捂住了许敏的嘴！另一只手快如毒蛇，准确地探向陆逸淼裤腰上挂着那个小小药袋！两根手指夹住那半透明的塑料药袋边缘狠命一拉——嗤啦！
陆逸淼的眼睛瞬间惊恐地瞪大！她在骤然受惊之下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呼吸道！嘴唇被连薇的手死死堵着！氧气被剥夺！她只能拼命地扭动身体，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细弱短促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漏！惨白的小脸上迅速浮起缺氧的青色！汗水瞬间浸湿了她的鬓角！恐惧绝望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角大颗滚落！
“叫啊！为什么不叫？！让祝时听听这破风箱的声音！”连薇贴近许敏的耳朵，声音不再是孩童，而是一种带着金属摩擦声般的冰冷毒蛇嘶嘶吐信，喷出的气流冰寒刺骨，“再靠近她…这就是你这破嗓子的下场！”看着陆逸淼的挣扎越来越微弱，连薇的眼底没有兴奋，只有一片冰封的死水。她甚至冷静得可怕。这还不够。不够彻底。巷子深处更暗的角落里堆放着一堆废弃的旧纸箱，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阴影覆盖着那些破败的纸皮，像一张张等待吞噬的嘴。
连薇的眼神像被磁石吸附一般，瞬间锁定那片纸箱堆上方压着的一块断裂的旧木板。上面翘起的一根钉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丁点冷酷的寒光。木板边缘的断层尖锐参差如獠牙。够重，够硬。砸在太阳穴上，只需要一下…一下…再伪装成在巷子里乱跑被杂物绊倒磕中…
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连薇耳边的轰鸣，带着熟悉的重量，沉沉压垮了她脑中所有的血腥画面：
“连薇。”
连薇的身体如遭雷击，猛地僵住！捂住陆逸淼嘴巴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滑落下来。陆逸淼瘫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喘息，每一声都撕心裂肺。连薇甚至没敢回头看，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涌向冰冷的四肢！心脏剧烈地冲撞着胸腔，像要破膛而出！她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回过头。
巷口逆着光。祝时无声地站在那里，瘦小的身形笼罩在一圈暗淡的光晕里。她一只手插在裙子的侧兜里，指尖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撑起小小的突起。巷内潮湿腐朽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祝时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不像愤怒，甚至不像指责。那是比深井更冷、更不见底的空洞。那双乌黑的眼睛如同冰封的湖面，清晰地映出连薇此刻狼狈的身影——像个手持利刃在泥潭中挣扎的小丑。她的目光扫过连薇手上沾着的、从陆逸淼裤腰药袋扯下时沾到的污渍，扫过地上瘫软喘息、脸色青紫的陆逸淼，最后像两道带着倒钩的冰锥，狠狠地扎回连薇的眼睛里。没有惊愕，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确认。确认着某种早已知道、却又再次被证实的、卑劣的存在。
连薇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如同赤身裸体被丢进冰天雪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打颤，双腿发软，差点站立不稳。胃里那颗灼烫的烙铁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巨大、冰冷、被彻底看穿的恐惧空洞。那空洞瞬间吞没了她所有烧灼的杀意和沸腾的恨，剩下的只有本能的、原始的颤抖。她嗫嚅着，试图找一些零散的、无害的词汇解释这个她亲手造成的、狼藉不堪的局面：
“我…我找到个小盒子…想给…给……”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拿着。”祝时的声音毫无波澜，插在口袋里的手终于伸出来。她的指尖捏着一个崭新的、透明的塑料壳子，里面是一块做成草莓形状的粉色夹心奶油糖。那塑料壳在巷子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尖锐的光。祝时的动作僵硬地一抛。
啪嗒。
草莓糖砸在连薇脚下潮湿坑洼、溅着不明污迹的肮脏砖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一团腐烂发黑的菜叶旁边。塑料壳边缘沾上了污浊的泥水，粉色的糖块嵌进地面的污渍里，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你的。”祝时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冽。
不再看地上还在拼命倒气的陆逸淼，不再看脸色灰败如纸、全身止不住轻颤的连薇。祝时转过身，踩着巷口那片逆光，离开了。青石板路面上，只有那双小小的、一尘不染的皮凉鞋留下的轻微哒哒声在死寂的巷子里回荡。
连薇低头看着脚边那团肮脏泥水里裹着的粉色草莓糖。它躺在一滩模糊的灰绿色苔藓和煤渣上，像一个被刻意抛弃在污秽之地的假祭品，更像一个无声的耳光。她感觉自己的脚像灌满了巷子里的浊水般沉重，冰凉刺骨。
她没有去捡那颗糖。
很久以后，连薇才在祝时床头那本从不示人的、锁着的厚速写本最深处无意翻到一张画。粗糙的铅笔线条勾勒出一颗歪脖子的老槐树，树根虬结缠绕着一个微微拱起的土包。土包边缘散落着五颗小小的、僵硬的、裹着廉价糖果纸的石头块。在图画的最下方角落里，用极尖锐的笔触硬生生刻进纸背写着一行细小的字：
第6颗糖溶在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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