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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和自设的凌驾

我总疑心这世界原是浸在水里的。不然何以望去,总隔着一层薄薄的阴翳?便如此刻,这荒原是无边的湿冷,土地吸饱了雨水,变作深褐的棉絮,一脚踏下去,便要溢出积年的泪来。天与地胶着在一处,分不清哪是云霭,哪是尘烟,只是一片混沌的灰。在这灰里,连孤独都失了形状,变作黏稠的雾,贴着皮肤,渗进骨缝里去。

你便立在这混沌的中央,像一株即将被风吹折的芦苇。你的背影,单薄得几乎要融进那天地的灰幕里去了。我问你,为何如此痛苦?你并不回头,那沉默却比荒原的风更凛冽。我又问,你在想什么?风卷起你衣袂的一角,像是无言的嘲弄。我不知道,我终究是不知道的。人与人之间,隔着的岂止是这荒原的寥廓?那是一片更无边际的、由误解与沉默淤积成的沼泽。

你要走了。这话你未曾说出口,但我听见了。它不在风里,不在云里,而在你我之间那骤然加深的寂寥里。我的梦,那些曾在无数个深夜里,藉着微弱的灯火,一点一点编织起来的、脆弱的梦,便要随着你这背影,一同消散在这无垠的灰色里了。它们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怕是连一丝痕迹也留不下的。

忽然便想起那把伞来了。那场雨,来得全无道理,像是积攒了百年的委屈,在一瞬间决了堤。方才还是好端端的街巷,顷刻间便浮荡起来。石板路成了浑浊的溪流,屋檐湿淋淋地向后退缩,仿佛这人间所有的庇护,都在这狂暴的雨势面前怯了阵脚。世界在漂移,一切都失了根基。我独自立在街心,像一颗被遗弃的棋子,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淌下,冷得钻心。

便是那时,你们来了。是的,是“你们”。我至今仍分不清,那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由善意凝成的幻影。只记得那劈开雨幕的身影,坚定地,不容分说地,为我撑开了一片圆形的、干燥的晴空。那伞是黑色的,老旧的,伞骨却倔强地张开着,如同受伤的鸟,仍要竭力护卫它的雏。雨点砸在伞面上,砰砰作响,像是遥远的战鼓。而伞下的这一方小小天地,却成了暴风雨中唯一的孤岛。

你递过伞柄来。我的手是冰凉的,带着惶惑的颤抖。触到那伞柄的一瞬,却有一股温吞的热意,从指尖缓缓地流进来。那是你掌心的温度,是活人的、带着生命律动的暖。这暖,竟让周遭冰冷的雨,都仿佛化成了一条温润的河流。我与他争吵的言语,那些尖利的、破碎的、带着怨毒与委屈的碎片,方才还塞满了我的胸腔,此刻却像失了魂的落叶,在积水的路面上打了几个旋儿,便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柏油路的缝隙里,再也寻不见了。世界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伞沿滴落的雨珠,敲打出清脆的、安宁的节奏。

那一柄小小的伞,在我那时看来,竟不像是纸与竹做的,倒像是用最坚硬的钨钢铸就的锚点。它稳稳地,沉沉地,扎进了我那正疯狂漂移、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里。我的天空原是倾斜的,所有的事物都在向下滑落,向着无底的深渊滑落。是这伞,用它那看似纤细的骨架,硬生生地撑住了那一片即将坍塌的穹庐。每一根伞骨,都像是一只沉默的、有力的手臂,为我挡开的,何止是风雨?是整个喧嚣的、充满敌意的世界。

许多年过去了。我坐在我的书斋里,四周是沉默的书架,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墨的微香。窗外的天,依旧是那种熟悉的、灰蒙蒙的调子。那柄伞,我便一直留着,倚在门后的角落里,像一段凝固的时光。我时常会去抚摸它。伞面已有些褪色,边缘也磨出了毛糙的丝缕。我的手指,会顺着那冰凉的、光滑的伞骨,一根一根地滑过去。

那已不是竹木的触感了。每一次抚摸,指尖传来的,都是一段鲜活的记忆。那每一根伞骨,便都活转过来,变作你当时的手臂——为我挡开整个世界的、沉默而坚定的手臂。那温度,隔着漫长的岁月,竟依旧不曾完全冷却。

这便是我全部的、关于庇护与温暖的念想了。它竟是这样地单薄,单薄到只系于一把旧伞之上。然而,这单薄的念想,却比任何坚硬的哲理,都更能支撑我,走过此后无数个荒原般的日子。

我常常想,人为何总要做些徒劳的事呢?譬如在漏雨的屋里,偏要寻个瓦盆来接;譬如在注定离别的筵席上,偏要强颜欢笑地说“再饮一杯”;又譬如,明明知道一把伞,挡不住人生的凄风苦雨,却偏要在那暴雨倾盆的时刻,为另一个瑟瑟发抖的灵魂,撑开一片短暂的晴空。

这或许,便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一点可怜又可敬的固执罢。

这荒原上的风,似乎永不知疲倦。它呜咽着,掠过枯黄的草尖,卷起细小的沙砾,打在脸上,有轻微的刺痛。你的身影,在风中愈发地淡了,像一滴墨,滴入了无边的水缸,眼看就要化开,再也寻不见踪迹。

我忽然记起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人将死时,一生的经历会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此刻,我虽未濒死,但望着你远去的背影,我那贫瘠的一生里,些许闪着微光的碎片,竟也纷纷扬扬地浮现出来。它们杂乱无章,却又都指向同一个终点——离别。

我记起老宅后院那株枯死的枣树。它的枝干虬曲着,伸向天空,像无数干枯的、祈求的手臂。孩提时,我总爱在树下玩耍,看蚂蚁沿着树皮的裂缝忙碌地奔波。夏日,它也曾有过一树繁荫,投下斑驳的凉意;秋日,那红得发亮的枣子,曾是贫寒岁月里最甜蜜的慰藉。可后来,它还是死了,不知是害了什么病,叶子一夜间落尽,只剩下赤裸的、丑陋的骨架。我那时便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仿佛一个忠实的伙伴,不告而别了。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失去”的滋味。它不剧烈,却像水渍,慢慢地洇开,留下永恒的、洗不掉的印痕。

我又记起S先生来。他是我的启蒙先生,一个瘦削而严肃的人,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光,像是燃烧着的、却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的火苗。他教我识字,教我读“人之初,性本善”,却也常在课业之余,望着窗外灰扑扑的街道发呆,发出一声悠长的、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有着比整个小镇还要沉重的忧愁。后来,他走了,据说是到南方去寻找新的活路,抑或是新的幻梦。临走前,他将一支秃了头的毛笔送给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至今仿佛还留在我的骨头上。许多年后,我才渐渐明白,他眼中的火苗,原是对这沉滞世界的、一种无力的愤怒与不甘的希冀。他的离去,是一种沉默的抗议,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悲壮的放逐。

这些失去,大的,小的,亲近的,疏远的,它们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像泥土,掩埋着我最初的、那些柔软的梦。我原以为,心是会渐渐变硬的,像河底的卵石,被流水磨去了棱角,也磨钝了感知。可是,为何在你离去之时,那所有被掩埋的、被磨钝的痛楚,又都苏醒过来,汇聚成这荒原上无尽的寥廓呢?

或许,你于我,不只是一个具体的人。你是我那无数破碎的梦中,最后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你的存在,曾让我误以为,那漂泊的舟船,终于寻到了可以系缆的港湾;那四散奔逃的羊群,终于听到了牧人的呼唤。如今,你这拼图也要被抽走了,我那勉强维持的、完整的幻象,便轰然一声,彻底地崩塌了。

风更紧了,卷着沙土,迷了我的眼。我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你的身影,已然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在天地交界处摇曳,随时都要被那灰色的混沌吞噬。

雨巷里的那把伞,终究是收拢了的。

那场雨的收梢,我记不真切了。只记得雨势渐小,由瓢泼变为淅沥,最后,只剩下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着寂寞的拍子。伞下的晴空,也开始变得不安稳,远处的天光透进来,预示着风暴的结束,也预示着庇护的终结。

我们似乎说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沉默,再次成了主角。那先前被伞撑开的、亲密无间的距离,此刻,随着雨停,又悄悄地拉远了。街道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潮湿,洁净,却透着一种事过境迁的疏离。行人重新走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谨慎的活跃。世界又按照它固有的秩序运转起来,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暴雨,只是一个短暂的、不合时宜的插曲。

你从我手中接过了伞。你的手指,再次触到我的,那温度,却似乎比方才凉了一些。你熟练地收拢伞骨,抖落伞面上的水珠,那动作,冷静而克制,像是在完成一个既定的仪式。咔哒一声,伞扣合上了。那一小片被我们共同拥有的、与世隔绝的时空,便也宣告闭合。

我看着那合拢的伞,它变回了一根沉默的、瘦削的竹杖,再也看不出方才张开时,那包容一切的、近乎悲壮的姿态。它被你握在手里,像一件寻常的物什,一件即将被带走的、属于你的物什。

我们各自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回头是无益的,只会让离别的脚步,变得更加沉重。街面的积水,映着破碎的天空和楼宇的倒影,我一脚踏进去,便将其踩得愈發支离破碎。那些沉入缝隙的争吵的碎片,想必是再也打捞不起来了。它们会在那里腐烂,发酵,成为这城市路基的一部分,滋养着未来新的烦恼与新的别离。

那把伞,你终究是没有带走的。你说:“留着吧,或许……还用得着。”

你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这钨钢的锚点,这撑住天空的手臂,遗留在了我这漂移的世界里。它从此,既是庇护的证明,也是失去的标记。它时刻提醒我,曾有过那样一片圆形的晴空,也提醒我,那晴空,是何其的短暂与脆弱。

如今,我坐在这书斋里,与这把旧伞相伴。窗外,是万年不变的、灰蒙蒙的天。有时,我看着它,会生出许多奇怪的联想。

它多像一朵黑色的、永不凋谢的花。在暴雨中骤然绽放,在晴日里黯然合拢。它的花蕊,是那伞柄上残留的、人的温度。这花开得不合时宜,它本该开在春日融融的园圃,却偏偏开在了风雨如晦的街头。它的美,是一种凄厉的、带着牺牲意味的美。

它又像一只收敛了翅膀的蝙蝠,倒挂在门后的阴影里,昼伏夜出。白昼,它是安静的,温顺的,与墙角尘埃融为一体。可到了深夜,万籁俱寂之时,我仿佛能听见它无声的振动,那伞骨在记忆的风中,发出细微的、铮铮的鸣响。它便在这鸣响中,重新飞回那场滂沱的大雨里,飞回你为我撑开的那一片孤绝的晴空之下。

这伞,终究成了一件有魂灵的物事了。它的魂灵,便是由“离去”与“留下”这对矛盾所滋养着的。你离去了,留下了它;你的体温消散了,留下了对那温度的追忆;那场雨早已干透,留下了这伞面上,永不干涸的、雨的印记。

我由此想到这世间,许多类似的物事。那一方绣着歪扭字迹的手帕,是青梅竹马的情谊留下的锚点;那一封边角磨损、字迹漫漶的家书,是游子乡愁留下的锚点;甚至那一座荒坟,一块残碑,也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在这人世间留下的、最后的锚点。它们静静地存在着,对抗着时间的流水,试图将那易逝的、易碎的情感与记忆,牢牢地钉在历史的河床上。

然而,这对抗,又何尝不是一种徒劳呢?手帕会朽烂,家书会遗失,荒坟终将被野草吞没。便是这把钨钢般坚硬的伞,也终有一日,会锈蚀,会折断。到那时,还有什麼,能证明那场雨的存在?证明那一片晴空的存在?证明那手臂的存在?

想到此,一种比荒原更辽阔的寂凉,便从心底深处,缓缓地升腾起来。

不知何时,荒原上竟也飘起了雨丝。这雨,与记忆中那场暴雨截然不同。它细密,无声,带着深秋的寒意,像天地间一张无形的、冰冷的网。它不冲刷什么,也不滋养什么,只是静静地、耐心地,将这片混沌的灰色,渲染得更加浓郁,更加窒息。

你那已然模糊的背影,在这雨丝中,彻底地消失了。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也无从寻觅。

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下我一人。不,或许从来,就只有我一人。你那劈开雨幕的身影,那伞下的晴空,那钨钢的锚点,会不会也只是我极度渴望庇护时,所生出的一个幻影呢?我用力握紧自己的手,指甲陷进掌心,有清晰的痛感。这痛感是真实的。那么,那份记忆中的温暖,难道竟是虚假的么?

我不知道。我终究是不知道的。

风裹着雨丝,扑在我的脸上,冰凉。我没有躲闪,也无可躲闪。这荒原之上,并无屋檐。我忽然想起那柄伞,它正静静地倚在千里之外我书斋的门后。它此刻,是无法为我遮挡这荒原的风雨的。即便它在身旁,我又能为自己撑起一片晴空么?那伞,原是需得另一双手臂,才能赋予它魂灵的。

我独自一人,站在这雨里,站在这无垠的、寂凉的荒原中央。我的梦想,它们并未像轻烟般散去,而是变成了这雨,这风,这灰色的混沌,从四面八方,将我紧紧地包裹。它们不再是具体的形状,而是化作了这整个的、令人窒息的天地。

我慢慢地蹲下身,抓起一把湿冷的泥土。它从我的指缝间,一点点地漏掉。就像那些抓不住的时光,抓不住的温暖,抓不住的人。

雨,静静地下着。下在这荒原。下在这记忆里。下在这没有答案的、永恒的诘问之中。

远处,似乎有牧童的笛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吹的是一支古老的、哀婉的调子。那笛声,穿过雨幕,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我侧耳倾听,那笛声里,仿佛也有一把伞,在缓缓地张开,又缓缓地收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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