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来常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窒闷。它并不骤然袭来,也不汹涌澎湃,只是如这江南的梅雨,悄无声息地浸润下来,待到察觉时,衣衫、骨缝、乃至呼出的气息,都已满是那种黏稠的、阴冷的湿意了。便是坐在四壁皆书的屋里,也觉着空旷得骇人,那寂静并非真空,而是被一种更为庞杂的、无声的喧嚣填满了——那是我与L君之间,已然僵冷了的言语的尸骸,堆积在那里,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我们是早已看不见那条路了的。那条曾一同走过的、印着杂乱脚印的土路,不知从何时起,被一层又一层的落叶与尘土覆盖了,终至辨不清轮廓。然而,脚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牵着,抑或是被一种惯性的力推着,仍旧要向着那模糊的、认定的方向迈去。这行走,于是成了一种极痛苦的刑罚。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踏在荆棘上,明知前方或许是断崖,是深潭,却收不住势子。我听见自己的骨骼在咯咯作响,那是挣扎的、不情愿的声音。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我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了!
但我的手,却还紧紧地攥着些什么。是什么呢?是往日里把臂同游时的温热?是挑灯夜谈时烛火的跳动?还是仅仅是一种不肯放手的、愚蠢的执拗?这手,早已被冷汗浸得透湿,滑腻得如同水底的卵石,怕是稍一松懈,那手中之物便要坠地,摔个粉碎,再也寻不回来。而我,竟浑浑噩噩地,还未全然察觉这失去的危险,只觉着一种麻木的、迟钝的痛,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口,像是被冻僵了似的。
这使我想起幼年时一件小事。北方的冬日是极严酷的,贪玩的手暴露在寒风里,不多时便失了知觉,红肿得像个胡萝卜。回到屋里,大人总呵斥着,命令我将这双麻木的手猛地浸入温水中。那滋味,是极难受的。先是一阵针刺般的剧痛,仿佛千万根烧红的钢针顺着血脉往里扎,随后才是一点一点、慢吞吞化开的暖意。这化开的过程,其痛苦,竟比冻僵时更甚。如今我与L君的情谊,怕也正是这般了。曾经是冻僵了,彼此隔着冰,倒也觉着一种坚硬的、清晰的距离。而今,却像是被硬生生按入了这所谓“和解”的温水里,那滋味,唯有自己知晓是如何的难熬。
抽屉的角落里,还躺着一颗糖球,用已经发黏的糖纸包着。那是上次见面,L君随手递来的。我素来不喜这等过分的甜腻,当时只含了一下,便借口收起,终究是没有吃完。如今它躺在那儿,像一个突兀的、不和谐的印记,见证着那次不欢而散的、勉强的聚会。糖球本身是无辜的,甜的属性也并无过错,错只错在,递来的人与接收的人,心思早已不在这甜味上了。这未吃完的糖球,于是成了我们之间所有“勉强”的象征,所有言不由衷、强颜欢笑的缩影。我看着它,仿佛看见了我们友谊最后的样子——一颗内核已然变质、只靠一层虚伪糖衣包裹着的、令人不适的物事。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将外面的世界晕染得模糊一片。我用袖子擦开一小块明净,便看见了窗那边的“惨状”。倒不是什么血腥的场面,只是寻常的街景:零落的行人,神色匆匆;枯瘦的槐树,在风里摇晃着光秃的枝干;一只野猫蹿过墙角,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这景象,不知怎的,竟使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凄凉。这凄凉,并非源于景物本身,而是源于我内心的一片荒芜。我与L君,不也正像这窗内与窗外的隔阂么?我们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的轮廓,却再也触摸不到真实的温度,中间永远隔着一层冰冷的、透明的、却又坚不可摧的玻璃。
我于是生出一种软弱的、可耻的愿望来:拜托了,让这一切都到远方去吧!让这尴尬的沉默,这未说完的言语,这沉甸甸的失望,都随风飘散吧!飘到那传说中“枯萎的花朵绽放的地方”去。我宁愿相信有那样一个地方,所有逝去的、衰败的,都能获得新生,所有破碎的、沾污的,都能恢复洁白。而我,宁愿留在此地,装作一无所知。将那些呼之欲出的诘问,那些盘桓在喉头的辩解,都当作不曾有过,悄悄地、轻轻地放下。让它们沉入心底的淤泥里,再也不要泛起。
就这样吧。一无所知,便是一种幸福。正如这窗上的水汽,若不将它擦去,便可永远享有一片朦胧的、自欺的安宁。
正想着,天上竟又飘起雨来。冰冷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琐碎的声响。那刚被我擦净的一小块明净,立刻又沾满了纵横的雨痕,外面的世界,复又变得扭曲、模糊。雨水顺着玻璃淌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我怔怔地看着,竟觉着那冰冷的雨水,并非打在窗外,而是直接浸湿了我的眼眸。一股潮湿的、带着霉味的凉意,从眼底直渗到心里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也是潮湿的,吸入肺中,沉甸甸的。呼出时,那气息触到自己的脸颊,竟也是凉的。这一吸一呼之间,满是徒劳的、无可奈何的意味。
全部,全部,这些纠缠的思绪,这矛盾的情感,这看不见却偏要前行、放不开却终将遗落的宿命……我都无法理解。我只是一个被遗弃在这雨夜窗前的、困惑的影子。L君的影子,想必也在另一扇窗前,同样地困惑着罢。
而我们之间,隔着一整个无声的、正在落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