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

茶楼二层的烛光微微摇曳，将俞晚的身影投在雕花屏风上。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把摆在琴案上的古琴，桐木琴身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七根琴弦紧绷如月下清泉，仿佛一触便会流淌出千年前的韵律。

"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学过这个。"俞晚转头看向贺江，眼睛里跳动着怀旧的火花。

她记得十岁那年的暑假，两个小孩坐在琴房里，空调的凉风也吹不散练琴时的燥热。

贺江总是学得比她快，却总在她弹错时假装自己也记不清谱子。

贺江的喉结动了动。他怎么可能忘记？那些并肩坐在琴凳上的午后，俞晚发间草莓洗发水的香气，她因为按不准徽位而皱起的小脸，还有她第一次完整弹出《阳关三叠》时，眼睛里比阳光还明亮的光彩。

"当然记得。"他走向琴案，衣袂扫过木质地板。深蓝色的圆领袍在动作间泛起波纹，银线刺绣的云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贺江向琴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躬身行礼："老先生，可否借琴一用？"

老者捋须而笑，目光在两位年轻人身上流转："既是知音人，但用无妨。"

他亲手将琴移向案几中央，"老朽也想听听现在的年轻人，还记不记得老祖宗的东西。"

俞晚惊喜地眨眨眼，连忙在琴案右侧跪坐下来。鹅黄色的披帛从肩头滑落，在席上铺开如花瓣。她下意识咬了咬下唇，这个紧张时的小动作让贺江心头一软。

"怕什么，"他轻声道，在她身旁坐下，"又不是考级。"少年修长的手指悬在琴弦上方，做了个起手式。这个熟悉的动作瞬间打开了俞晚记忆的闸门——当年那个清瘦的少年，如今手指更加骨节分明，却依然带着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

"《流水》？"俞晚小声问。这是他们当年一起学的第一支完整曲目。

贺江微微颔首。当第一个泛音从他指尖流淌而出时，俞晚恍惚看到了十年前的画面——琴房窗外斑驳的树影，空调嗡嗡的运转声，还有贺江侧脸专注的轮廓。她深吸一口气，手指跟上第二个乐句。

琴音如清泉般在茶楼里流淌。起初有些生涩，像是久未开启的门扉吱呀作响。渐渐地，记忆的尘埃被拂去，肌肉深处的记忆苏醒。

两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俞晚的滚拂如溪流淙淙，贺江的撮音似山涧回响。

老者原本半阖的眼睛渐渐睁大。他没想到这对年轻人竟真能弹出古琴的韵味，更没想到他们的合奏如此和谐——女声部清亮如莺啼，男声部沉静似松涛，交织出一幅山水相依的画卷。

贺江的余光里，俞晚的睫毛在烛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

她微微抿着唇，全神贯注的样子和当年如出一辙。当乐曲进行到"澎湃"段落时，他们的手肘不经意相碰，那一瞬的体温让贺江险些弹错一个音。

最后一个泛音余韵袅袅，茶楼里安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

老者率先抚掌："好一曲《流水》，竟让老朽想起峨眉山的云海。"他亲自斟了两杯茶推过来，"二位师从何人？"

俞晚捧着茶杯，不好意思地笑了："只是小时候学过一点。"她转头看向贺江，眼睛亮晶晶的，"他学得比我好多了。"

贺江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是她更有天赋。"这句话发自肺腑——当年俞晚虽然总是偷懒，但对音乐的感受力远胜于他。只是后来她迷上了写作，而他却因为竞赛压力，把琴艺当作难得的放松方式。

老者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忽然笑道："琴为心声。二位方才弹奏时，老朽听到了山涧与云雀的对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贺江一眼，"年轻人，有些心事，或许不该只诉与琴弦知晓。"

贺江的手指蓦地僵住，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俞晚却浑然不觉，正兴致勃勃地研究琴身上的断纹："这是蛇腹断吧？我爷爷也有张类似的琴..."

离开茶楼时，月色已上中天。古城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为青石板路铺满跳动的光斑。俞晚抱着从琴主那里求来的简易谱子，脚步轻快得像只林间小鹿。

"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她歪头看向贺江，珍珠步摇在颈侧晃出一道银光，"我连《仙翁操》都忘光了。"

贺江的手虚扶在她身后，防止她踩到裙摆摔倒："去年寒假收拾房间，翻到了以前的琴谱。"他没说那之后自己常常独自练到深夜，只为重温那些共同记忆里的旋律。

转过一个街角，夜市的人声渐渐远去。护城河边的柳枝低垂，在水面划出细碎的波纹。俞晚突然停下脚步："贺江，你听。"

远处不知哪家店铺在放古琴曲，正是他们方才弹奏的《流水》。月光下，俞晚的眼睛比珍珠还要莹润："好巧啊。"

"嗯，好巧。"贺江轻声应道。其实他心知肚明——这首曲子正从他口袋里的手机传出。方才趁俞晚不注意时，他悄悄设置了定时播放。此刻手机贴着胸口震动，就像他无法平静的心跳。

夜风拂过，将俞晚的披帛吹到贺江臂弯。

两人都没有去整理，任由那抹鹅黄色在深蓝衣料上缠绕，如同月光与夜空的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