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渊在医院纯白的长廊里踱步了整整一百二十八天,消毒水的气味早已渗进骨髓,直到护士站终于传来准许外出的通知,他才像被按亮的旧灯泡,眼底重新燃起久违的光。前一夜他反复打开又合上双肩包,把祈雨的鸟食罐、水杯和一本磨破边角的《简爱》摆了又摆,仿佛要将整个病房的光阴都塞进包里。凌晨三点,他干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看路灯将银杏叶的影子投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振翅欲飞的金蝶。
清晨的风裹着桂花香钻进衣领时,苏渊正站在医院旋转门前。米白色风衣是苏晴去年送的生日礼物,如今穿在他身上空落落地晃荡,却恰好衬得他肩线笔挺,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段苍白的玉。他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额发,指节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青血管,倒让那抹帅气添了几分易碎的清冽感。
秋日的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枝桠,在地面筛出铜钱似的光斑。苏渊踩在落叶堆上,听着脚下传来酥脆的声响,像踩碎了一整个夏天的寂静。忽然一阵风卷过,无数金黄的叶片打着旋儿升空,有的擦过他的风衣领口,有的落在他发间,还有几片调皮地粘在他肩头,仿佛要为这副瘦削的骨架缀上秋天的勋章。
苏晴从身后走来,看见他站在落叶纷飞中,风衣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明是单薄的身影,却透着种遗世独立的挺拔。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秋日,弟弟也是这样站在香樟树下,望着某个方向笑得眉眼弯弯,那时他的掌心还攥着没送出去的奶糖,而现在,他的口袋里只装着冰冷的药片。
一片银杏叶恰好落在苏渊脚边,叶脉清晰得像幅精致的地图。他弯腰捡起,对着阳光细看那些细密的纹路,忽然想起秦雨沐笔记本里夹着的糖纸——每一张都平整得像被时光熨烫过,而此刻,这片叶子的脉络,多像她当年在草稿纸上画过的鸢尾花茎。祈雨在笼子里轻轻扑棱翅膀,琥珀色的眼睛映着满地金黄,仿佛也在催促着他,快些走进这场迟到了太久的秋天。
苏渊转头时,恰好看见苏晴站在自己背后。她手里捏着颗圆滚滚的奶糖,透明糖纸裹着乳白的糖身,在走廊的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苏晴"给,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苏晴的声音带着刻意放软的温柔,指尖将奶糖轻轻按进他掌心。糖纸与皮肤接触的瞬间,苏渊忽然想起高中课桌角那些带着体温的奶糖,秦雨沐总是把糖纸边缘捏得发皱,像藏着不敢说出口的秘密。
他呆愣愣地剥开糖纸,奶香味在舌尖炸开的刹那,喉间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这甜味太过纯粹,像未经世事的孩童,远不如记忆里那些奶糖——裹着秦雨沐指尖的温度,混着草稿纸上的墨水香,还有她递糖时慌乱躲闪的目光,甜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与悸动,如今尝来,竟成了再也调不出的滋味。
苏晴推着轮椅带他走出医院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游乐场的霓虹灯在远处次第亮起,旋转木马的音乐飘过来,像段被风吹散的旧童谣。苏渊看着过山车在暮色里划出璀璨的弧线,忽然想起高二那年校运会,秦雨沐指着远处游乐场的摩天轮说
秦沐雨"等毕业我们去坐吧,听说最高点能摸到星星。"
第一趟过山车爬升时,苏渊的呼吸骤然急促。苏晴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苏晴"别怕,姐在呢。"
失重感猛地袭来的瞬间,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却看见秦雨沐在数学课堂上打瞌睡的侧脸,阳光正把她的睫毛影子投在习题册上,像振翅的蝶。漂流筏冲下陡坡时,水花溅湿了他的病号服,苏晴笑着用纸巾帮他擦脸,动作像极了小时候帮他擦去鼻涕的模样。
高空秋千升到最高点时,苏渊忽然睁开眼。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成流动的星河,风灌进领口,带着凉意却让他异常清醒。他想起秦雨沐笔记本里那些叠成彩虹的糖纸,想起她练习他常哼的那首歌时,偷偷红透的耳根。
苏渊"姐,"
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苏渊"其实我早就知道,摩天轮最高点摸不到星星。"
苏晴没有接话,只是把他的手攥得更紧。摩天轮的轿厢缓缓上升,将他们带向夜空深处。城市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苏渊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他望着窗外掠过的霓虹招牌,那些闪烁的光字像极了秦雨沐写在草稿纸上的碎碎念,关于未来的大学,关于喜欢的乐队,还有那句始终没说出口的话。
苏晴 "小时候你总说,等长大了要带爸妈坐摩天轮。"
苏晴的声音在轿厢里轻轻回荡。
苏晴"后来爸妈走了,你就把愿望藏起来了。"
她从包里拿出颗草莓味奶糖,放在他掌心。
苏晴"其实啊,摩天轮的意义不是摸星星,是让你在最高点的时候,能把想说的话,说给风听。"
轿厢到达顶点的瞬间,整座城市的灯火都在脚下绽放。苏渊攥着那颗奶糖,糖纸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处模糊的高中教学楼轮廓,那里有他藏了整个青春的秘密,有被奶糖甜香浸润的时光,还有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身影。风从轿厢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游乐场的喧嚣与城市的烟火气,却吹不散他掌心里,那颗渐渐融化的、属于过去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