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图书馆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东南角那盏古铜台灯,像一枚被遗落的月亮,静静悬在桑晚榆的眉间。
她摊开《时空旅行者的日志》最新一页,素白纸上浮着一行尚未干透的墨迹——
“今日,泽川说:‘若真能穿越,我想去公元 73 年的长安,看未央宫雪;晚榆,你去哪里?’
我答:‘我去明天。’
他笑我敷衍,我却不敢告诉他——
我想去的‘明天’,必须有你;可若那‘明天’没有你,我宁可回到昨天,把与你有关的每一秒,重新活过一次。”
墨痕至此戛然而止,像被谁骤然掐住的脉搏。
桑晚榆抬手,指尖轻触纸面,忽觉那一行字在眼底微微发烫,仿佛某种隐秘的倒计时,正从纸背渗出,滴答、滴答,落进她心跳的缝隙里。
窗外,子时的钟声迂回,像一条不肯靠岸的船。
她循声望去,玻璃幕墙外,整座都市正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切割成无数碎钻,车灯、霓虹、广告牌……浮光跃金,碎成漫天星子,却照不亮她眼底骤然涌起的阴影——
那阴影里,有陆泽川傍晚离别时,欲言又止的唇形;
有他替她拢紧围巾时,指尖一闪而逝的冰凉;
更有一道陌生又熟悉的男声,在展厅人群背后低低唤他:“泽川,‘沉璧计划’不能再等了。”
沉璧。
她第一次听见这三个字,却像被史前陨石击中——
沉璧,沉璧,沉入时光之河的玉璧,是否也终将沉入她与他尚未命名的以后?
雨声骤然转急,敲得玻璃嗡嗡作响。
桑晚榆收回目光,低头,却发现日志本自己翻页了——
仿佛有无形的风,掀开新一页,纸面浮现一行并非她笔迹的小楷,墨迹幽蓝,像深海磷光:
【晚榆:
当你看见这行字,我已抵达“未央宫雪”。
别害怕,我只是替你先探一探路。
若我未在明日日出前归来,请打开此书最后一页,那里有我留给你的“归舟”。
——泽川】
字迹末端,一枚极细的银丝嵌在纸纤维里,轻轻一碰,便化作一滴水银,沿着她的指腹迅速游走,所过之处,竟绽出极淡的雪息——冷而清,像长安夜里,未曾凋落的初雪。
桑晚榆心头一震,猛地起身,椅脚刮过地板,发出尖锐的裂响。
她顾不得收拾桌面,抱着日志冲向电梯,却在指尖触到按钮的刹那,整座图书馆的灯倏然全灭——
黑暗像一块厚重的绒布,兜头罩下。
只剩应急通道的绿光,幽幽浮在走廊尽头,像一条通往未知世界的裂缝。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被放大成无数回声,撞击在书架与书架之间,形成一句不成调的呼喊——
泽川。
“桑老师。”
一个温软的嗓音忽然贴在她耳后,近得能嗅到玫瑰与纸浆混合的甜腥。
桑晚榆回头,看见喻文汐。
对方一袭绯色长裙,像一瓣不合时令的榴花,开在冷白的应急灯下。
她手里提着一盏旧式风灯,灯罩是磨砂玻璃,内壁绘着半轮夕阳,火光一曳,夕阳便像活过来,汩汩淌出血色。
“文汐?”桑晚榆听见自己声音发干,“你怎么……”
喻文汐竖起一指,抵在唇间,笑得像一条刚上岸的人鱼——美丽,却带着潮腥的危险。
“我来带你去找他。”
“……谁?”
“泽川。”喻文汐微微侧身,风灯的光便落在她脸上,照出眼底一抹近乎疯狂的期许,“他知道你会慌,所以拜托我——在你想闯去‘未央宫雪’之前,先看一看‘沉璧’真正的模样。”
话音未落,她抬手,在黑暗中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顷刻,整座图书馆的书架竟像被无形齿轮驱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阶梯——
石阶古旧,每一级都嵌着一枚月白色的玉片,玉片里封着细小的金箔,像被凝固的闪电。
桑晚榆屏住呼吸,听见那些玉片在脚下发出极轻的共鸣——
叮、叮、叮——
仿佛亿万只时间之铃,同时被风撩动。
“走下去。”喻文汐的声音飘在她背后,带着潮湿的回声,“你若真想救他,便去沉璧之底,取回‘舟’。
但记住——”
她忽然伸手,冰凉的指尖划过桑晚榆后颈,留下一行细小的血珠,像一串朱砂痣。
“浮光可以跃金,静影亦能碎璧。
你每走一步,都会看见一个‘可能的陆泽川’,也会失去一个‘现在的桑晚榆’。
交易一旦开始,不能反悔。”
桑晚榆抱紧日志,指节泛白,却没有任何迟疑。
她抬脚踏上第一级玉阶——
刹那间,所有风灯的光火尽数熄灭,黑暗像潮水漫过头顶。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被拉长成一条没有归期的河,而河的对岸,有人轻轻唤她——
“晚榆,桑榆非晚,与君共勉。”
那声音,一半属于陆泽川,一半却像从她自己胸腔里溢出。
她低头,看见日志本自动翻开最后一页——
原本空白的纸面,此刻浮现出一幅活的水墨:
长安雪落,未央宫灯。
宫墙之下,陆泽川身披玄狐大氅,回身向她伸手。
他身后,却有一道与她一模一样的影子,正被风雪一点点,吹散成灰。
水墨边缘,一行朱砂小字缓缓渗出——
【若你抵达,我是否仍存在?】
桑晚榆阖眼,再睁开,已踏出第二步。
玉阶轰然下沉,化作一叶无桨之舟,载着她,向更深处漂去。
而图书馆的穹顶,在她头顶合拢,像一本刚刚阖上的巨书,将一切光、一切声、一切尚未出口的告别,统统夹进了——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故事翻到下一页,却再无人知晓,
究竟是谁,写下了谁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