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尽头,并非长安。
而是一条倒悬的河。
河水无色,却倒映着万丈红尘——
有她七岁弄丢的橡皮鸭,在浪尖上漂;
有她十七岁藏在图书馆索引柜里的告白信,纸页已泛黄,字迹仍滚烫;
还有她二十七岁那晚,陆泽川第一次吻她,霓虹碎成千万颗心脏,同时失速。
桑晚榆赤足踏入,水波不兴,却每一道涟漪都在剥她的皮——
从指纹开始,到发梢结束。
像一场温柔的凌迟。
“别怕,这是‘归舟’的渡口。”
喻文汐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却看不见人。
只剩那盏绘夕阳的风灯,被河水倒灌,燃成一枚下沉的太阳。
桑晚榆低头,发现自己胸口处,正浮起一枚玉璧——
径寸,镂空,雕着半轮桑榆。
而另一半,空缺。
缺口形状,赫然是陆泽川的指纹。
“补全它,你就能换他回来。”
喻文汐的嗓音忽然贴近,像一条蛇,钻进她耳蜗深处。
“但补璧之料,须是你最舍不得的那一寸光阴。”
最舍不得?
桑晚榆失笑。
她与陆泽川之间,哪一寸光阴她舍得?
是初遇那天,他借她钢笔,笔尖在她虎口留下一颗墨痣?
是暴雨夜,他脱下西装垫在她高跟鞋下,说“图书馆的地板太凉”?
还是今日傍晚,他转身时,围巾扫过她手背,那一瞬的空白?
她抬手,将指尖按在玉璧缺口——
河水立刻翻涌,凝成一把薄如蝉翼的月白色匕首,柄端刻着:
【以汝名为刃,割汝昼夜。】
桑晚榆握紧匕首,忽然听见另一侧黑暗里,有人轻轻喊她:
“晚榆姐姐,别割——”
丁知予?
少女一身校服,背着草莓印双肩包,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
她伸手,掌心躺着一张机票——
目的地:Y-1103。
登机口:沉璧之底。
日期:明天,却已被撕成两半。
“知予?”桑晚榆声音嘶哑,“你怎么……”
“我替我哥守最后一班岗。”
丁知予抬眼,瞳孔里竟是一对倒计时的电子钟——
00:10:47
00:10:46
……
“洛斯辰把‘沉璧计划’提前了,他们要用泽川哥做‘锚’,钉住所有平行世界的裂缝。”
“钉住之后呢?”
“之后——”
丁知予忽然哽咽,指了指自己胸口。
那里,一颗小小的红色信号灯,正与倒计时同步闪烁。
“所有‘冗余故事线’,会被当成废料,一键清空。”
“包括我,也包括……你。”
桑晚榆攥紧匕首,指节泛青。
玉璧在她心脏前跳得越来越急,像第二颗心脏,随时要破胸而出。
“还有一个办法。”
黑暗更深的地方,又走出一人。
黑色大衣,领口别着一枚碎成一半的鸢尾胸针——
宋栩安。
她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笼中无鸟,只有一页被撕下的日历:
【2025.09.14 星期六 宜归舟 忌回首】
“把匕首给我。”
宋栩安声音低哑,却带着奇异的蛊惑。
“我替你割掉‘陆泽川’三个字,从此你不再记得他,也就不再痛苦。
而他会留在长安雪里,做万世不朽的‘锚’。
你们各得其所,两不相欠。”
桑晚榆抬眸,看见宋栩安眼尾也有一枚朱砂痣——
与她后颈那串血珠,形状完全一致。
“你……也走过玉阶?”
“我走了一半。”
宋栩安苦笑,指了指自己胸口,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一个洞。
“我把最舍不得的那一寸,喂了河。”
“然后呢?”
“然后,我得到了自由,也得到了永夜。”
说话间,她打开鸟笼。
日历页扑簌簌飞出,化作一只只白蛾,绕桑晚榆盘旋。
每一只蛾翼上,都写着一行小字:
【忘了他,你就能活。】
倒计时只剩最后三分钟。
桑晚榆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艳。
她抬手,将匕首刃口对准自己咽喉——
却在那千分之一秒,调转手腕,狠狠刺入玉璧!
“抱歉,我最舍不得的——”
“不是某一段光阴,而是‘与他共有的明天’。”
“你们要我割昼夜,我偏要割开这昼夜之间的裂缝——”
“让明天提前降临。”
玉璧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版本的陆泽川——
少年版,西装版,白发版,失明版,甚至……从未遇见过她的版本。
碎片化作雪,雪又化作舟。
舟头,一人向她伸手——
玄狐大氅,眉眼如旧,却戴着一枚她从未见过的银质面罩。
“晚榆,上来。”
声音是陆泽川,却又像亿万星河同时开口。
“我带你回去。”
桑晚榆抬脚——
就在这一瞬,整条倒悬的河忽然翻转!
水面合拢,化作一本巨大的、正在合拢的书。
书页之间,伸出无数条黑色丝线,缠住她脚踝——
“想走?”
洛斯辰的声音,从每一滴水里渗出。
“锚已铸成,故事线已收束。”
“桑晚榆,你才是最后那一枚‘沉璧’。”
丝线猛拽——
她整个人被拖向书脊深处,只剩一只手还露在缝隙外。
那只手,死死抓住日志本最后一页。
页面上,新墨正急速浮现——
【若我此次未归,请把我的名字,写进你下一世的借书卡。】
【——陆泽川】
字迹末端,银丝再次游出,绕住她无名指——
像一枚戒指,又像一条锁链。
黑暗彻底合拢。
图书馆的灯,重新亮起。
东南角,古铜台灯温柔地照着桌面。
《时空旅行者的日志》静静阖上,封面多了一枚月白色玉璧印记,只剩一半。
而喻文汐、丁知予、宋栩安三人,并排站在窗边,谁都没有说话。
窗外,雨停了,天却未亮。
远处钟楼,传来第十四下钟声——
多出来的那一下,像谁的心跳,迟到了整整一生。
就在此时,图书管理员办公室的打印机,忽然自行启动——
咔哒、咔哒。
吐出一张借书卡。
姓名栏,空白。
条形码下方,却有一行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字:
【逾期不还,以余生抵偿。】
卡片背面,不知何时,被人用钢笔匆匆画下一枚——
只剩一半的指纹。
——下一页,究竟是谁来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