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阿梧不怎么喜欢吃甜。
关于甜食的回忆没有很多,在遇见方阿巳之前还尽都是些不好的。
那时候她还不叫方阿梧,也没被安上“被收养的孩子”这个虚假的身份。
她还被叫着那个她不太喜欢的名字,她还拥有着那个她不太喜欢的身份。
方绥,方卿正的亲生女儿。
*
其实她也不是很明白。
亓官盛她没见过,方卿正也只打过几次照面而已,说起来也蛮好笑的,她和她的父母不是很熟。
记事起都是女仆们在照顾她,她也会问爸爸妈妈去了哪里,那些高高大大的女人们只是笑着用玩具转移她的注意力。
既然都不是那么在意,她是为什么出生了呢?
其实她也不是很明白。
*
四岁的方绥还是会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比如方卿正某天突然提着一大堆零食回到家,她突然坐上车离开庄园旅行,她靠在方卿正的腿上听她念童话,她在方卿正的祝福里吹灭蛋糕上的蜡烛。
一件也没有发生。
她能拥有的是体术老师无奈的眼神,跑三圈就气喘吁吁的羸弱身体,训练强度一大就呕吐乏力,生病也是家常便饭,方卿正只会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叹气。
她想她也许是个失败品。
零食可以托人去买,出不去庄园可以看看窗外,她识字很快可以自己读童话,女仆们会陪她过生日。
她想她也许是不太需要那些的。
但虚妄的幻想始终缠绕着她,以至于她在看到方卿正递来的那颗糖时差点激动到昏厥。
*
红宝石一样的,草莓味的水果硬糖。
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太甜了,方绥没那么喜欢吃甜。
她怎么就被这过于甜腻的味道屏蔽了感知,没有预见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呢?
抽血,体检,换上病号服,被关进实验舱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惶恐起来。
噩梦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吃不完的药,打不完的试剂,身体有时会像撕裂一般疼痛,她疯了一样地去撞那玻璃墙,歇斯底里地哭喊。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随便谁也好。
白大褂喜欢喂她吃完药以后再往她嘴里塞一块糖,她数次扣嗓子眼试图把那些苦得不行的药物同甜到令人恶心的糖果一同呕出来,而最后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她从只言片语里读懂了他们的目的——这具身体已经破破烂烂没有再好的可能,所以不如用来实验,说不定还能激发她的能力,再不济也能获得好些数据。
她报复性地撕扯手臂上的针管,以致后来白大褂们不得不把她绑在床上。头顶的灯光亮得刺眼,糖又在嘴里融化,如初一辙的甜腻。
她依旧是个失败品。
白大褂们叹着气。
这场闹剧就以这么荒谬的方式结束了。
*
“要不要吃点蛋糕?”
“不需要。”
“那我们一起玩拼图游戏?”
“无聊。”
初来乍到的女仆焦头烂额地哄着这位根本不像七岁小孩的主子。
其实方卿正也没要求她做这些,她就是不忍心看方绥灰暗的表情。
“那我给你念故事书好不好?”
方绥本来也想回答不要,但女仆已经坐在她身边,自顾自地念了起来。
……那就听听吧,她想着。
非常老套的故事,老套的很久以前,老套的在森林里的王国,老套的善良又单纯的公主,老套的并不待见她的父母。
“公主伤心极了,她觉得世界上没有谁可以让她依靠了,她去寻问智慧的泉水,[泉水,泉水,世界上有谁爱着我,我也可以爱着她,依靠她吗?]
“智慧的泉水叮咚作响,[我亲爱的孩子,在遥远的大陆那一头有爱着你,你也可以爱着她,依靠她的人,那就是你的姐姐]
“[我的姐姐?]公主惊讶地问,[可是我从未见过她,我也从未知道我竟然还有一个姐姐!]
“[我亲爱的孩子,那并不奇怪,因为她在你出生后不久就离开了这里去到了远方,她本来想要带你走,可她并没有那样的能力抚养你,她日日夜夜地思念着你,我想她爱着你。]
“[她和我一样有金色的头发吗?]公主问。
“[并不,她的头发是黑色的。]泉水回答。
“[她和我一样有蓝色的眼睛吗?]公主问。
“[并不,她的眼睛也是黑色的。]泉水回答。
“[那么……她和我一样,不被爸爸妈妈喜欢吗?]公主问。
“[是的,我亲爱的,可怜的孩子。]泉水回答。
“公主欣喜地跳起了舞:[那么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她会理解我,她会爱我,我也会爱她,我可以依靠她。]
“好心的泉水为她指明了方向,公主在夜黑风高的晚上背起了行囊,去寻找她的姐姐。
“她翻越高大的山峰,趟过湍急的水流,穿过干旱的沙漠,终于在大陆的另一头找到了她的姐姐。
“姐姐很高兴地迎接了公主,她说:[我已经等你等了很久。]
“公主问:[你知道我会来吗?]
“姐姐说:[是的,是的,当然,因为我们是姐妹,我知道你会来的。]
“她们开心地拥抱在一起。
“从此以后,姐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女仆有些感慨:“多么美好的故事啊。”
方绥盯着故事书的最后一页,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个陌生的词语。
“姐姐。”
她忽然问女仆:“你有姐姐吗?”
“诶?”女仆意外地回答,“是有的。”
“你的姐姐是什么样子的?”
“唔……她和我一样是短发,不过她的头发会软一些。她的脾气有一点差,经常数落我,但我也知道啦,她是爱我的。我离开家的时候,她一边骂我没良心就这么丢下她,一边又帮我整理我的东西,让我到这边也要好好生活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笨蛋了。她应该是哭了的,可是她捂着我的眼睛不准我看。”
“她和你一样也是黑色头发,黑色眼睛吗?”
“不是啦……其实我们不是亲姐妹呢,准确来说是她捡到了我才对,她很厉害对吧?居然好好地把我养大了啊。”
方绥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姐姐。
姐姐。
长相不一样,性格不一样,甚至没有血缘关系。
姐姐。
她咀嚼着这个词汇,某些从未消磨掉的幻想重新浮现。
她想,她要有个姐姐。
*
方绥很突然地振作起来了。
她很甜地把那个给她念故事的女仆叫作姐姐,还让那女仆惶恐了好一阵,而后就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身份。
后来她和姐姐……
没有那种幸福的结局。
那个女仆很突然地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所有人闭口不谈,往那以后和她稍微走得近点的女仆都会莫名奇妙消失。
方卿正不知道又怎么说服自己有了新希望,给她安排了各种各样的文化课,把她的时间塞得满满当当。
那些繁杂的字符她都认识,她都理解。
可她不想要这样。
成为失败品才是最好的出路。
于是她欢快地把课本一掀,老师的问题通通回答不知道,追在女仆们后边问天上的云是不是可以吃,在试卷上画了一棵巨大的梧桐树。
她终于是被放弃了。她看见他们在寻找一些所谓“有潜力”的孩子们,她看见那些孩子们一个一个地被带到了这里。
她很认真地为自己创造了新的人设——一个有点胆小,但是内在很开朗的,有一点聪明的,天真的孩子。
她要去找自己的姐姐,她觉得她一定能找到了。
她怀着这样的期待坐在了餐厅。
*
“姐姐。”
方阿梧把那张糖纸举到窗子旁边,看阳光从上面轻盈地淌过,留下斑驳的色彩。
她真是好幸运的,她找到了姐姐。
她把糖纸清洗干净,抚平,粘在了日记本的空白页。
往前翻还有剪下来的蛋糕纸杯上的图案,方阿巳随手画下来的小表情,还有很多很多。
她的姐姐,她想,她会保护好的,一定会的。
她最喜欢姐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