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漏声渗入飞雪时，霜华正将银针浸入孔雀胆。
铜镜里映出她卸了胭脂的脸，额角那道淡青胎记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教习嬷嬷曾说这是阎王爷的指印，当年地窖坍塌时留下的生死契。此刻她望着镜中倒影，忽然想起男人腰间晃动的断玉——那玉玦内侧的云雷纹，分明与嬷嬷临终塞给她的密信暗纹如出一辙。
"姑娘，尚服局送来的舞衣。"小婢捧着朱漆托盘跪在帘外，金线绣制的百鸟裙在夜色里流淌着诡异的光泽。霜华指尖拂过孔雀羽缀成的披帛，触到暗袋里冰凉的瓷瓶时，喉间泛起熟悉的苦味。
三更梆子敲过第二遍，她抱着焦尾琴登上青帷马车。车轮碾过朱雀大街的薄冰，碎玉声中浮起十五年前的马蹄声。那夜她蜷缩在地窖，听着头顶梁柱断裂的轰鸣，直到一双戴着玄铁护腕的手将她扯进风雪。
"拿着这个，去平康坊找阮三娘。"那人声音裹在铁甲里，断玉塞进她掌心时还带着血腥气，"别回头。"
马车突然急停。霜华掀帘望去，未央宫九重阙灯火如昼，蟠龙柱上悬着的鎏金宫灯却照不亮三丈外的风雪。抱琴的指节微微发白，她望着丹墀上缓缓行来的玄色身影，忽然觉得这漫天飞雪都凝成了那年地窖缝隙漏下的灰烬。
"阮姑娘好雅兴。"顾砚之执伞立在阶前，鹤氅领口银狐毛扫过她怀中的焦尾琴。霜华闻到他袖间新换的苏合香，混着未央宫特有的龙涎气息，竟将喉间的孔雀胆苦味冲淡三分。
朱红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时，霜华听见极轻的机括转动声。顾砚之的手虚扶在她腰后，温热透过轻纱传入肌理："今夜奏完《桃夭》，姑娘可否为我解个谜？"他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琴身焦痕，"比如这焦尾琴的龙龈处，为何会刻着永初三年的年号？"
霜华足下一滞。永初是先帝最后一个年号，而苏家正是在永初三年获封乐正。她忽然明白为何这些年前朝旧臣频频造访芙蓉阁——原来所有人都以为苏家秘辛藏在这张琴里。
"大人说笑了。"她将琴尾转向他，断裂的岳山处露出新补的桐木，"这不过是奴家从西市旧货铺淘来的赝品。"
顾砚之低笑出声。他突然握住她欲缩回的手，拇指重重碾过虎口旧茧："习武之人的茧生在掌心，弹琴之人的茧落在指尖。"温热气息拂过她耳垂，"苏姑娘这双手，倒是贪心得紧。"
太液池的寒风卷着碎雪扑进回廊，霜华望着池面漂浮的冰碴，突然挣开桎梏疾走数步。腰间禁步撞出凌乱清响，她听见身后传来衣袂破空声，下一刻已被抵在临水的朱漆廊柱上。
"你逃什么？"顾砚之单手撑在她耳侧，另一只手捏着她下颌强迫抬头，"怕我揭穿你袖中藏着的孔雀胆？还是..."他指尖下滑至颈间动脉，"怕我发现你易容术下真正的胎记？"
霜华瞳孔骤缩。她藏在裙裾中的短刃已出鞘三寸，却见顾砚之突然退开半步，从袖中取出个缠丝玛瑙盒。"永初三年秋，苏太傅进献焦尾琴时在御前奏的正是《桃夭》。"他打开盒盖，露出半块焦黑的琴轸，"姑娘可知当时琴弦上淬的是什么毒？"
远处传来钟磬之声，霜华望着他掌心的琴轸，突然想起阿娘临终前塞进她口中的解毒丸。那丸药苦涩异常，却让她在地窖毒烟中侥幸存活。此刻太液池的薄冰映着宫灯，竟与当年地窖缝隙透进的火光重叠。
"大人今夜邀我来，总不是为探讨陈年旧曲？"她突然嫣然一笑，葱指抚上顾砚之腰间玉带钩，"莫不是..."指尖挑开蹀躞带暗扣的瞬间，袖中短刃已抵住他后心，"想要验一验奴家是不是苏家余孽？"
顾砚之却纹丝未动。他垂眸望着她发间摇晃的珍珠步摇，忽然抬手摘下一颗扔进太液池。涟漪荡开的刹那，霜华听见极轻的机括声从池底传来。
"三年前我奉旨查抄庆王府，在地牢发现具焦尸。"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剩下的珍珠，"那人右手小指骨节异常，分明是常年按弦所致。"珍珠突然在他掌心碎成齑粉，"你说巧不巧？苏家灭门那夜，本该在府中的乐正苏明诚...恰好少了具尸体。"
霜华浑身血液骤然凝固。她想起教习嬷嬷藏在妆奁底层的密信，信上朱砂写着"庆王"二字。短刃又进半寸，却听顾砚之轻笑："孔雀胆见血封喉，姑娘确定要在此处用？"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喧哗。霜华转头望去，只见含元殿方向腾起冲天火光，隐约听见"走水"的呼喊。趁她分神的刹那，顾砚之突然扣住她手腕反剪身后，鼻尖几乎贴上她颈间："苏姑娘。"他声音浸着寒潭水汽，"你猜这场火，烧的是真相还是人心？"
骤起的北风卷着雪花扑进回廊，霜华望着他眸中跳动的火光，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桃花香。那香气混着血腥味从记忆深处翻涌而来——十五年前的火场里，抱着她的黑衣人身上正是这个味道。
"放开她！"
一道剑光破空而至。霜华在剑气逼来的瞬间旋身后仰，发间步摇勾住顾砚之的蹀躞带。玉带钩崩落的刹那，她看见少年侍卫的剑锋已到顾砚之喉前三寸。
"住手！"霜华厉喝，袖中短刃掷出打偏剑锋。她认出这是三日前在芙蓉阁外窥探的暗卫，嬷嬷说过此人是庆王府旧部。电光石火间，顾砚之突然揽住她腰身疾退，背后传来箭矢没入木柱的闷响。
"看来姑娘的故人比我还急。"顾砚之将她护在怀中，指尖银光闪烁间，三枚柳叶镖已没入黑暗。霜华听见重物坠地的声响，血腥气混着焦味在风雪中弥散。
火光渐近时，她看见顾砚之袖口渗出的暗色。方才的柳叶镖划破他手臂，血珠滴在雪地上绽出红梅。"你..."话音未落，唇已被他染血的手指按住。
"今夜这把火，烧的是庆王余党。"他眼底映着漫天火光，语气却温柔得像在说情话，"但姑娘可知，十五年前苏府那把火..."温热鲜血顺着她唇角滑落，"烧的究竟是什么？"
霜华突然发难。她扯断腰间禁步掷向扑来的刺客，金玉相击的脆响里，焦尾琴腹突然弹出一柄软剑。剑光如水掠过顾砚之颈侧，却在最后一寸生生停住——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半枚玉佩，正是她贴身藏了十五年的断玉。
"苏明诚并非死于大火。"顾砚之的声音混着剑鸣，"他中的是南诏秘毒'朱颜烬'，发作时浑身血脉如灼，才会在神志不清时撞倒烛台。"
霜华握剑的手剧烈颤抖。她想起阿娘临终前溃烂的面容，想起地窖里渗进的浓烟带着甜腥气。软剑哐当坠地时，顾砚之突然将她拉近，染血的唇几乎贴上她耳垂："想知道解毒之法，三日后崇仁坊槐花巷见。"
羽林卫的脚步声逼近时，霜华看见他袖中滑落的金鱼袋。玄色锦缎上银线绣着狴犴纹——正是三品以上官员才可用的图腾。而当年救她之人腰间...赫然也悬着同样的金鱼袋。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