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的槐花落得蹊跷。
霜华踩着寅时的更声拐进巷口时，青石板缝隙里已积了寸许厚的残蕊。暮春的风裹着甜腥气掠过重檐，她望着槐树枝桠间悬挂的玄色灯笼，忽然想起教习嬷嬷说过，先帝在位时这里曾是南诏质子府。
"姑娘找谁？"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霜华转身看见个佝偻老妪，昏黄的灯笼映出她脸上纵横交错的刺青——那是南诏叛臣独有的黥刑印记。老妪枯槁的手指向巷尾朱门，门环上缠着的红绸正在夜风里簌簌滴血。
"来取解药。"霜华将断玉按在门环兽首的眼眶处。铜兽突然发出机括转动的闷响，朱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半尺，浓烈的槐花香混着腐尸味扑面而来。
顾砚之倚在紫藤花架下，月白中衣浸着暗红。他脚边横着七八具黑衣尸体，血水正顺着青砖缝渗进槐树根。霜华注意到那些尸体右手小指皆被齐根切断，切口处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比约定时辰晚了两刻。"顾砚之抛来染血的帕子，露出腕间深可见骨的刀伤，"看来苏姑娘对在下的生死并不上心。"
霜华踢开脚边断指，在石凳上铺开针囊。月光流过她指尖银针，映出顾砚之胸膛上蜿蜒的旧疤——那道伤疤从心口延伸至肋下，疤痕走势竟与她背上那道火吻痕迹如出一辙。
"大人既然知晓朱颜烬的解法，何必拿性命做赌注？"她将银针没入他曲池穴，指尖触到异常鼓动的血脉，"除非..."针尖突然转向他喉间廉泉穴，"这毒根本无解。"
顾砚之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黑血。他忽然握住她执针的手按向自己心口，滚烫肌肤下传来紊乱心跳："苏家灭门那夜，有个婴孩在地窖吞了解毒丸。"他染血的唇勾起弧度，"你说那孩子若是知道，解毒丸需以血亲心头血为引..."
霜华手中银针骤然折断。她想起嬷嬷临终前塞进她口中的药丸，想起这些年在镜中端详额角胎记时莫名的憎恶。槐花突然簌簌落满石案，她看见顾砚之从怀中取出个琉璃瓶，瓶中浮沉着暗红色的血块。
"三日前我剖了庆王妃的棺。"他晃了晃琉璃瓶，血块撞击瓶壁发出闷响，"你猜在她心口发现了什么？"
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霜华望着瓶中物，突然拔出簪子刺向顾砚之咽喉。簪尖在触及皮肤的刹那转向，挑开了他半敞的衣襟——月白绸缎下，狰狞疤痕旁赫然印着枚桃花形状的烙痕。
"当年抱着我出火场的人..."她簪尖抵住烙痕，"是你父亲。"
顾砚之放声大笑。他震落的槐花扑簌簌掉进血泊，惊起数只嗜血的夜蛾。"永初三年春，苏太傅在太液池畔埋下七十二坛桃花酿。"他突然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腕骨，"其中三坛掺了南诏巫蛊，先帝饮后突发癔症，这才有后来的清君侧。"
霜华浑身剧震。她想起阿娘临终前攥着的半张酒方，想起焦尾琴暗格里褪色的巫蛊人偶。簪子当啷坠地时，顾砚之将琉璃瓶塞进她掌心："现在你该明白，为何当年满朝文武都要苏家死绝。"
槐巷深处突然传来马蹄声。霜华刚要起身，却被顾砚之拽进怀里。他染血的中衣贴着她脸颊，心跳声混着低语震得耳膜生疼："庆王妃是你姨母，她的心头血只能暂缓毒性。"温热唇瓣擦过她额角胎记，"想知道真正的解药在哪..."
破空声骤然袭来。顾砚之抱着她滚入花架阴影，三支弩箭钉入他们方才所在的位置。霜华在血腥气中嗅到熟悉的桃花香，抬眼看见檐角立着的黑衣人——那人手中弩机闪着幽蓝寒光，正是南诏死士独有的毒矢。
"抱紧我。"顾砚之突然撕开胸前伤口，鲜血溅在紫藤花叶上滋滋作响。霜华感觉他掌心贴上自己后心，炽热内劲突然涌入经脉。
"走！"
伴着这声低喝，顾砚之挥袖震碎石案。霜华借着反冲力腾空而起，足尖点过槐树枝桠时，瞥见他被三名死士围困的身影。怀中的琉璃瓶突然发烫，她想起黑衣人腰间的鎏金弯刀——刀柄上嵌着的孔雀石，与阿娘妆奁暗格里的那块一模一样。
瓦当碎裂声在身后紧追不舍。霜华翻过坊墙时撕下半幅裙裾，就着月光看清布料上突然显现的血字——这是顾砚之染在她衣上的血迹，歪斜的"叁"字正渐渐化开。
"第三坛..."她猛然想起顾府别院那株百年桃树。七岁时曾随嬷嬷去送绣品，见过树根处诡异的凸起。
五更梆子敲响时，霜华跪在桃树下刨出满手血污。酒坛启封的刹那，腐臭味中浮起淡雅的桃花香。她颤抖着捧出坛中物，月光照亮褪色的明黄绸缎——竟是半幅写着"传位于庆王"的遗诏！
身后突然传来鼓掌声。霜华转身看见顾砚之倚着院墙，玄色大氅下不断滴落血珠。"苏姑娘果然聪慧。"他苍白脸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现在你该明白，为何先帝驾崩后，知情者都要被灭口。"
霜华握紧遗诏，绸缎上的金粉簌簌而落。她望着顾砚之心口重新裂开的伤，忽然扯开自己衣襟，将琉璃瓶中的血块按在胸前。
"你做什么！"顾砚之疾步上前，却被她以遗诏相逼。
"朱颜烬需至亲心血为引。"霜华划破心口肌肤，任由鲜血浸透遗诏，"庆王妃既是我姨母..."她突然绽开凄艳的笑，"顾大人猜猜，我的血能不能解你的毒？"
晨光刺破云层时，顾砚之瞳孔骤缩。他看见少女心口渗出的血珠竟泛着淡金色，与琉璃瓶中暗红的血块交融后，在遗诏上蚀刻出密密麻麻的南诏文字。
槐花香突然浓烈得令人窒息。霜华望着渐渐浮现的文字，忽然读懂阿娘临终那句含糊的遗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原来不是《桃夭》，而是用南诏古语写就的...弑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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