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等分区的椅子上,全身上下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第九名的字样,烫在视线尽头。胸腔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种沉闷的回响,一下下敲打着溃败的余烬。
我该笑的,并为此开心,至少这一成绩还创造了中国女单在冬奥会上的历史第二好成绩。
李明珠教练温热的手掌落在我冰冷的后颈,轻轻捏了捏。
“月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那是不符合她往日里一向干练作风所刻意营造的平静, “把头抬起来。比完了,就过去了。你的阿克塞尔三周,全世界没几个女选手敢放在自由滑,甚至放在奥运赛场,单凭这个,你就是独一无二的。”
我极轻地动了一下,睫毛颤了颤,却没有抬头。视线里只有她深色的裤管和沾着冰屑的鞋尖。
“就是!”李子君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她特有的活力,她深蹲到我面前,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迫使我的目光看向她。
她的脸上带着略微的潮红,眼神却像小太阳一样灼灼发亮,却有隐隐的泪意试图驱散我周身的寒气。
“小月,你看着我。一次失误算什么?谁没摔过?你看看你比我实力强多少呢,你的路长着呢!漂亮的的3A下次一定行!你可是我们的小天才,别蔫儿啊!”
“天才……”我默默念着。
李子君她是好心的,从我升组以来一直都像亲姐姐一般都在照顾我、鼓励我,可“天才”这个词现在对我来说听起来像一句反讽,让我忍不住得我心口一缩,余留着阵阵酸楚感。
我终于抬起眼,看向她们。教练的眼神里是沉甸甸的担忧与不易察觉的心疼,李子君的目光里则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急切。
她们的温度像烈焰一样包裹过来,却让我感到一种更深切的无所适从。
我承受不起。
我深吸一口气,让面部肌肉调动起来,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尽管喉头哽咽得发痛:“教练,君姐……我没事。我就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静一静。”
他们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和那双努力抑制着汹涌情绪因而显得愈发空洞的眼睛,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教练用力握了握我的肩膀:“别走远,我们等你。”
太失败了。
我披上队服,几乎是仓促地站起身,像逃离一场温暖却令人窒息的火刑,低着头快步走向相对安静的通道角落。混采区入口的喧嚣已隐约可闻,我下意识地背过身,仿佛那样就能躲开即将到来的风暴。
手指僵硬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冰冷的光打在我脸上。
我下意识地偏过头,不想从黑色的屏幕反光里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鬓边那枚月牙发饰早已歪斜,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和颊边,精心勾勒的妆容大概也遮掩不住那份失魂落魄的惨白。
他们总说我气质清冷,像月光,此刻恐怕也只剩下一片狼藉罢了。
社交媒体上,我的名字后面跟着“失误”、“摔倒”、“第九名”的热搜词条,像一道道新鲜的初生伤疤。
我机械地滑动屏幕,那些文字变得模糊又清晰,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中文评论】
“唉,太可惜了!短节目那么完美,自由滑崩了……”
“3A摔了心态就炸了,后面连跳也水了,还是太年轻,稳定性不够啊。”
“第九名……说实话有点失望,赛前吹得太过了,还以为3A是啥呢,特意来看直播结果就这?”
“楼上的闭嘴!你行你上?阿克塞尔三周跳是女单顶尖难度,这可是奥运赛场,敢挑战就值得尊重!”
“妹妹不哭!clean的3A下次一定能看到,未来可期呀!”
“颜值好顶,摔哭了也好看,那种破碎感绝了…【图片】”
“还是心理素质问题,大赛一点压力都扛不住。”
【外网评论】
“Yu Yue's fall on 3A was heartbreaking...but she got back up. Respect.”(虞月的3A摔倒令人心碎……但她站起来了。尊敬。)
“China's'Luna'lost her magic tonight.What a pity.”(中国的“月亮”今晚失去了魔力。真是太可惜了。)
“That costume though!She looked like a fallen moon fairy.”(不过这考斯滕真美!她像个坠落的月光精灵。)
“9th place is still top 10 in the Olympics!She's only 15! Future is hers!”(第九名也是奥运前十!她只有十五,未来是她的!)
“15 years old ... 15 years old, wait until the later peak of development, what the hell is the future, unless she is Mao Asada”(十五岁……十五岁,等到后面发育高峰期,还有什么狗屁的未来,除非她是浅田真央。)
“Speaking of which, isn't the title of her media circle Xiaozhenyang? Does no one think she is very touched by porcelain?”(说到这个,她在媒体界的外号不就是小真央吗,没人觉得她很爱碰瓷吗?)
“Ok ... I agree with this view.”(好吧……我同意这个观点。)
好的,坏的,鼓励的,嘲讽的,理性的,麻木的……无数繁乱的信息同时砸向我,冷热交织,让我一阵阵发晕。
手指停在一条刻薄的评论上,寒意窜遍了全身,血液却仿佛在倒流,脸上只感觉火辣辣的。
我必须去后台冷静冷静了,混采区是必经之路。我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塞回口袋,指尖相互用力捏了捏,试图汲取一丝虚假的力量,然后硬着头皮,向前踏出步子。
然而,刚迈入那片光线交织的区域,那片令人窒息的话语丛林便猛地从背后围拢过来。
我刚想抬起手、做出一个明确拒绝采访的手势,话筒、镜头、闪烁的闪光灯,一个直接而冰冷的问题就直接甩了过来:“Yu Yue, what does this failure mean to you?”(虞月,这次失败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的英语思维在这直接的问题下彻底冻结,词汇支离破碎。“It’s…it’s…not good. I…I try my best, but…”(这……不好……我尽力了,但是……)声音小得被低噪音淹没。
我死死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的锈味,才勉强没有让眼眶里积蓄的泪掉下来。
老天爷,我这可笑的自尊。
紧接着,另一个问题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过来:“As China's'gifted girl', do you feel you've let down a lot of expectations?”(作为中国的“天才少女”,你是否感到辜负了众人的期望?)
无助感像冰冷的绳索勒紧了我的喉咙。我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要变成一只笨重乌龟直接进入外壳蜷缩起来。
就在视线开始模糊、防线即将崩溃的那一刻,混合着委屈愤怒和自我保护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堤坝。
我猛地抬起头,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燃起一簇倔强的火苗,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几乎是脱口而出:“抱歉,显而易见,我现在的状态并不是很好,彼此尊重一下,我拒绝采访!”
话落,通道另一端似乎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泛起涟漪。人群像水流般自然分开些许,一个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走来。
我认出了他。那个在师兄师姐口中既是朋友也是劲敌的人,那个新科的男单奥运冠军,羽生结弦。
按道理来说他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是显然的是,他刚从另一侧看台通道的OBS冠军返场采访中脱身。
他周身仿佛还萦绕着未散尽的焦点光晕,他没有穿运动外套,只穿着日本队的深色队服,身形清瘦而挺拔。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只耳朵上还松松地挂着一只白色耳机线,另一只则自然垂落,搭在颈侧,仿佛刚刚按下了音乐的暂停键,从另一个纯粹的世界短暂抽离,踏入这片喧嚣。
他的步伐从容,带着一种顶级运动员特有且介于专注与松弛之间的独特气场,似乎周围的嘈杂都自动为他让路,沉淀为他背影的底噪。
他不应该在这里的,甚至此时应该陪同他的布莱恩·奥瑟教练也不在。
他的目光平和地掠过人群,扫过我这边被团团围住、脸色惨白的窘境,倏然停驻。
未有丝毫犹豫,他脚步一转,流畅而自然地切入我与媒体之间,恰到好处地挡在了那些蜂拥的话筒前。动作行云流水,不见突兀,却瞬间筑起一道无声的屏障。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说一句吗?”
他先微微欠身,掌心贴在胸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四周的话筒同时安静下来。
略显稚嫩的脸面对着媒体,唇角甚至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接受祝贺时的礼节性微笑,但声音清晰,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沉淀感:“Every program has its own story, and a fall is also a part of it.”(每个节目都有自己的故事,摔倒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接着用算不上“流畅”的英语继续说道,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那个……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媒体的朋友们,在选手真的很难受、很低落的时候,先不要靠近。请留给她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就像我们在冰面上留出的安全线一样。这也是体育人最起码的温柔。谢谢大家。”
他在帮我解围。
我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挺直背影,甚至能瞥见他颈后微湿的黑发和那只白色的耳机。
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感激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目睹最狼狈时刻的难堪,以及一种倔强的、不愿接受这种近乎“怜悯”保护的自尊。
我应该感谢他的。真的。
盯着他耳机线下清晰的侧脸,可我却用着我最为熟悉的日语,声音低哑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刺,喃喃道:“我不需要同情。”
声音很轻,几乎消散在嘈杂里。但我看到他的身形微微一顿。
他侧过身,低头看向我。那只垂下的耳机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的脸上没有诧异,反而在最初的一秒怔松后,唇角牵起一抹极淡却又足够温和的笑意,那里面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更像是对我十足的了然。
他看着我,然后用日语清晰地、缓慢地说道:“ならば、同情を敬意に変えましょう。”(那就把同情变成敬意吧。)
我听得懂。该怎么来形容,如同温暖的光隙,骤然照进我冰冷而混乱的内心深渊。他不是在俯身安慰一个失败者,而是在平等地对话——承认我的挣扎,也承认我的价值。
在我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已自然地将垂落的那只耳机轻轻戴在我的耳上。
周遭鼎沸的人声与追问仿佛瞬间被隔绝,世界陡然安静下来,耳畔只剩下来自耳机本身的嗡鸣,和内里乐曲潮起潮落的韵律。
我忘了再去压抑眼眶的热意,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清澈而真诚的眼睛,和他耳上那枚与我相同的、仿佛能隔绝纷扰、只倾听内心律动的声音。
我记住了这个画面,这个笑容,这句话,以及右耳突如其来、安抚了喧嚣的“寂静”。
而我同样不知道,这个眼神倔强、黑发被汗水濡湿、考斯滕上星辰黯淡却依旧挺直脊背的女孩,和她那句带着刺的低语,是否也在那一刻,透过他未戴耳机的左耳,被他清晰地听见并铭记。
一颗被埋进冻土的种子,于无声处,等待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