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泼墨般浓稠,慢慢倾洒,窗外的灯火疏落,在寒夜里闪烁着微弱的光。
我和羽生前辈聊得投入,从音乐跳跃到训练趣事,再到赛事中的小小遗憾,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流逝得悄无声息。
直到他无意间瞥见腕表,表盘上时针与分针清晰地指向凌晨一点四十七分,才略带惊讶地轻呼一声。
“已经这么晚了。”他站起身,动作迅速,语气温和,又带着一点急切,“我记得官方群里关于女选手的通知里提到,宿舍楼二点前会门禁。得抓紧了,我送你回去。”
前辈式的关怀恰到好处地为我考虑了深夜独行可能带来的不安。
同时这句话也瞬间点醒了我,一想到可能被锁在楼外的尴尬,我顿时慌了神,连忙将餐盘里剩下的一小口蛋糕塞进嘴里,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抓起纸袋。
说实话,我本想婉拒,不愿过多麻烦他,但看着他清澈而诚挚的目光,那点小小的坚持便悄然融化。
索契的夜风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轻轻拂过面颊,吹散了餐厅里残留的暖意。我们并肩走在静谧的小径上,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他没有刻意寻找话题,只是偶尔温声提醒“小心台阶”或是“这边风大”,那份体贴如春雨般细腻无声。在餐厅里建立起来的轻松氛围,在空旷的夜色中渐渐沉淀为宁静的陪伴。
但脚下却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很快,宿舍楼的轮廓就在眼前浮现,他在离门口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灯光在他身后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
“就送到这里吧。”他开口,声音比夜风更轻柔,却字字清晰。
“虞月,”他第一次用生涩却认真的发音叫出我的中文名字,“人生从没有一帆风顺的旅程。每一次跌倒,都是为了下一次更加绚丽的起跳。你需要的是时间和经历,这比任何天赋都珍贵。”
他顿了顿,目光直直注视着我,缓慢地说道:“私は心からあなたの成功を願っています。”(我衷心祝愿你成功。)
我的心像是被温暖的潮水轻轻包裹,酸涩交织,在胸腔里微微发胀。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轻若羽毛的:“谢谢您,羽生前辈。晚安。”
“晚安。”他微笑着颔首,然后转身,渐行渐远,最终融入远方的暗影里。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猛地回过神来——手里那个小小的纸袋,那份未来得及送出的谢礼,竟然还紧紧攥在手中。
一阵热意瞬间涌上脸颊,是懊恼,也是羞窘。
我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两步,可寂静的街道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夜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我只好提着袋子,有些垂头丧气地转身刷卡走进宿舍楼。
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电梯运行的低微嗡鸣。
镜面的电梯门模糊地映出我的样子:宽大的红色队服包裹着略显单薄的身躯,脸颊因夜风和情绪而泛着浅红,眼神里交织着不知名的情绪。
电梯缓缓上升,机械的数字跳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如我此刻紊乱的心跳。
到达楼层,我轻手轻脚地走向我和君姐的宿舍。已是深夜,我想她一定已经熟睡,便极其小心地用门卡刷开大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光线昏暗的廊灯,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将廊灯的开关按下,随后脱下羽绒外套,正准备溜回自己的房间,目光却无意间瞥见君姐卧室虚掩的门缝里。
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像一只小猫般悄无声息地靠近,轻轻推开门。
君姐果然睡着了。但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躺下,只是斜倚在床头,身上胡乱搭着被子的一角,大半边身子都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她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只余留一盏床头灯还亮着,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她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和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而更让我心头一紧的是——她那向来明亮爱笑的脸颊上,竟残留着几道已然干涸的泪痕。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屏幕已经熄灭,但边缘和机身却沾着些许湿漉漉的痕迹,像是被泪水反复浸润后又徒劳地擦拭过。
我小心翼翼地拉起滑落的被子,轻柔地为她掖好被角,我很小心,仿佛怕惊扰一场她这易碎的梦。
指尖无意间拂过她散落在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我轻轻将它们拨到耳后,露出她即使睡梦中也难掩倦色的脸庞。
她的睫毛还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让人心生怜惜。
我滞留在原地,注视着君姐睡梦中仍微蹙的眉头和那依稀可见的泪痕,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某种感同身受的酸楚——伤心的,又何止我一个人呢?
李子君,我的师姐,那个总是在我身边笑着鼓励我、给我勇气的前辈。可她自己呢?在奥运这个至高无上的赛场上,她难道就没有自己的遗憾与不甘吗?她倾注了多少年的汗水与青春,付出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终于站在了这个梦想的舞台上。
而结果,或许同样并非她所愿。
她的失落、她的压力、她的不甘,又该向谁诉说?或许也只能在这样的深夜里,独自吞咽失利的苦涩,用泪水洗刷内心的委屈。
科技在发展,网络也在日趋发达,国内的舆论总是摇摆飘忽,如同没有方向的风。今天可以将你捧上云端,明天也可能将你推入深渊。
我所承受的那些质疑与期待,那些“天才”的冠冕与“失利”的指责,她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甚至,作为更早出道的运动员,她所经历的舆论风波恐怕只多不少。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原本为她准备的、造型萌萌的小雪豹钥匙扣,小雪豹憨态可掬的笑容似乎能驱散一丝阴霾。
我将它轻轻放在她的床头柜上,紧挨着那盏散发温暖光晕的台灯,希望她明早醒来第一眼看到时,能有一份小小的、意外的惊喜,或许能冲淡些许梦醒后的失落。
做完这一切,我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她的房间,如同来时一般,轻轻带上门,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卧室。
换上柔软贴身的纯棉睡衣,身体才真正放松下来,被布料温柔包裹的感觉带来一丝慰藉。也许是夜晚太过安静,也许是心绪依旧起伏,难以言喻的孤独感悄然袭来。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被我随手放在椅子上的纸袋。
我走过去,取出里面那只笑容憨厚温暖的维尼熊,它摸起来柔软又充实。
我把它放在床头另一个闲置的软枕头上,让它端端正正地坐着,歪着脑袋,用那双黑色的玻璃珠眼睛望着我,仿佛一个沉默而忠诚的伙伴。
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它毛茸茸的脸颊,触感从指尖传来,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又像是一种笨拙而温柔的自我安慰。
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思绪纷乱如潮,像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影,摇曳不定。
拿起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了免打扰模式。
关闭之后,微信的提示音瞬间接连不断地响起,嗡嗡的震动声划破夜的寂静,屏幕被一连串的消息提醒占据。
我点开,大多是来自国内朋友、队友、教练和一些媒体人的问候。
有关心我情绪的,语气小心翼翼;有鼓励我下次再战的,充满信任;也有分析比赛的技术党,客观冷静。
我挑了几个最重要的消息,一一认真回复,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报了声平安,感谢他们的牵挂。
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下意识地滑到母亲的联系人界面。
消息栏里,最后一条还是我比赛前发给她的“妈妈,我会加油的”。之后,再无新消息。空荡荡的对话框,像一口深井,映照着此刻心里某一处无法填补的空洞和期待落空的寂寥。
大律师总是忙碌的,我应该理解她。
我沉默地凝视着那个界面,指尖悬停片刻,终是认命般地叹息出声,退出微信。
我索性戴上耳机,点开微博。
关于我的热搜已然下降,但关于比赛、关于失误、关于“虞月”这个名字本身的讨论仍未停歇。我漫无目的地刷着,那些或善意或尖锐的文字在屏幕上流淌。
但很奇怪,它们似乎很难再像之前那样轻易地刺痛我了。
夜晚像一层柔软的滤网,稀释了喧嚣。
忽然,一条被压在下面沉寂许久的被官方账号@的博文跳入眼帘。那是官方发布的关于花样滑冰女单比赛的总结报道:
【中国冰雪】#索契冬奥会##花样滑冰#夜空因繁星而璀璨,冰面因热爱而闪耀。致敬每一份为梦想付出的坚持与汗水!
感谢@虞月_YuYue与@李子君Angel在花样滑冰女单赛场上的精彩绽放。短节目中的沉稳大气,自由滑里的勇于挑战,你们用翩跹的身影和坚韧的意志,在奥林匹克的舞台上书写下属于中国运动员的独特篇章。每一次旋转都是努力的见证,每一次跳跃都是勇气的赞歌。
赛场虽有起伏,但梦想永无止境。你们的每一步都是未来更加绚烂的铺垫。为中国花滑的姑娘们骄傲,期待你们继续迎着光芒,乘风破浪,奔赴下一场山海!❤️🇨🇳
配图是九宫格,我和君姐的照片被大大方方的展示着——大部分都是技术动作照,只有中间标题图的一左一右是我和君姐的正脸照,左边那张是我短节目结束时微微喘气、眼神清亮的瞬间,右边另一张是君姐在比赛中完成一个漂亮旋转时的抓拍。
我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点开下方的评论区。
“辛苦了!所有姑娘们都值得掌声!”
“看到虞月和小君姐了!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是我们的骄傲!”
“竞技体育有输赢,但拼搏精神没有高低!加油中国花滑!”
“妹妹还小,未来可期!君君也是好样的!”
“期待下一个四年!”
出乎意料的,我看着那些陌生的ID发出的真诚鼓励,指尖停留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滑动。
我垂下眸子,思考了许久,然后认真地在那条官方微博下,找到了评论框。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方停顿良久,然后一字一句地敲下:
“谢谢大家。人生从没有一帆风顺的旅程。每一次跌倒,都是为了下一次更加绚丽的起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前辈今天对我说的话。我会努力的践行,不负大家的期望,加油!@李子君Angel,师姐,我们一起加油!”
点击发送。
那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轻轻放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话语很轻,但承诺很重。这不仅是对所有关心我的人的回应,更是对自己许下的誓言。
虞月,坚强一点!
耳机里流淌着舒缓的纯音乐,旋律温柔地包裹着听觉。我侧过身,蜷缩起来,看着枕边那只默默陪伴我的的维尼熊,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睡衣的袖口,感受着布料细腻的纹理。
可那些复杂难言,隐隐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