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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合

知音千古此心同

钱惠丽站在排练室的镜子前,看着镜中单仰萍的背影。那人正在整理水袖,纤细的手指将雪白的绸缎一点点抚平,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什么珍宝。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单仰萍已经转身走向了另一边。排练室的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清冷的轮廓。钱惠丽觉得喉咙发紧,她记得以前单仰萍总会第一个看向自己,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老钱,该你上场了。"王志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钱惠丽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到了自己的戏份。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舞台中央。

单仰萍就站在她对面,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她。钱惠丽觉得胸口闷得发疼,这些天来她试过无数次解释,可单仰萍总是冷冷地转身离开。她知道自己不该在排练时走神,可看着单仰萍疏离的模样,她就控制不住地想起从前。

那时候她们刚确定关系不久,她总爱赖在单仰萍怀里撒娇。每次排练结束,单仰萍都会偷偷塞一颗糖给钱惠丽,说是补充体力。可现在,她们之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停!"导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惠丽,你的眼神不对,这场戏要的是深情,不是痛苦。"

钱惠丽苦笑着点头,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这些天来,她几乎夜不能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单仰萍冷漠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该好好休息,可一想到要和单仰萍同台演出,她就控制不住地紧张。

排练一直持续到深夜,钱惠丽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扶着墙慢慢往外走,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回头,正好对上单仰萍担忧的目光。可那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就迅速移开了。

"仰萍......"她轻声唤道,可单仰萍已经快步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淡淡的茉莉香。那是她最爱的香水味道,以前单仰萍总说要用这个味道让她记住自己。

钱惠丽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扶着墙慢慢蹲下。耳边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她听不真切。她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摸到冰凉的墙壁。

"惠丽!惠丽!"这一次她听清了,是单仰萍的声音。她想要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视线逐渐模糊,她看见单仰萍朝自己跑来,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写满了惊慌。

真好,她终于肯看我了。这是钱惠丽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单仰萍冲上前接住钱惠丽软倒的身体,触手的温度烫得吓人。她这才发现钱惠丽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

"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她听见自己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怀里的钱惠丽轻得像是随时会消失,单仰萍紧紧抱住她,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她。

救护车的警笛声划破夜空,单仰萍坐在车里,握着钱惠丽冰凉的手。她这才发现钱惠丽的手腕细得惊人,这些天来,她到底是怎么折磨自己的?

她知道钱惠丽身体不好,却不知道钱惠丽这些竟然把自己照顾成了这样。现在那个人却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手术室的灯亮起,单仰萍站在门外,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了。她想起这些天来自己对钱惠丽的冷漠,想起每次钱惠丽想要解释时自己转身离开的背影。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她一定不会这样。

监护仪的滴答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刺耳。单仰萍的额头抵着ICU冰冷的玻璃,呵出的白雾在透明屏障上晕开又消散。钱惠丽苍白的脸庞在呼吸面罩下若隐若现,十数根管线从被单下蜿蜒而出,像毒蛇般缠绕着她单薄的身躯。

"患者急性心肌炎引发心源性休克,你们送来再晚半小时......"医生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单仰萍死死抠住窗框,指甲在金属包边上刮出细小的碎屑。三天前的彩排画面突然撞进脑海——钱惠丽扶墙踉跄时,自己竟装作没看见她额角的冷汗,反而故意和章瑞虹说笑着擦肩而过。

"仰萍......"

方亚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温热的红糖水气息。单仰萍没有回头,视线凝固在钱惠丽青紫的输液手背上。那双手本该正在替她绾发,指节分明的手指穿梭在乌发间,偶尔调皮地挠她耳垂,惹得两人笑倒在化妆镜前。

"喝点水吧。"章瑞虹将保温杯塞进她掌心,触到冰凉的指尖时叹了口气,"惠丽要是醒了,看见你这副模样......"

"她不会醒了。"单仰萍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打磨过,"护士说瞳孔对光反射减弱。"保温杯哐当坠地,褐色的液体在瓷砖上蜿蜒成扭曲的河流。她盯着那道水痕,恍惚看见去年巡演时打翻的杨梅汁,钱惠丽当时急得用手帕去擦她戏服,结果越擦越红,最后两人看着彼此花猫似的脸笑出眼泪。

方亚芬突然抓住她肩膀用力摇晃:"你看着我的眼睛!上个月暴雨天是谁冒雨给你送护膝?你高烧昏迷时是谁整夜整夜不合眼守着?现在躺在里面的人呼吸机都摘不掉,你还要赌气到什么时候!"

单仰萍被晃得发髻散乱,珍珠发簪叮咚落地。那是钱惠丽送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缀着她们名字缩写的银丝在廊灯下幽幽发亮。记忆突然决堤——生日那晚钱惠丽神秘兮兮蒙住她眼睛,推开门竟是满室星空投影,戏台上永远端庄的小生红着脸哼越剧版生日歌,走调走得惹人发笑。

"仰萍,惠丽这些年真的不容易"章瑞虹弯腰捡起发簪,突然哽咽,"她卡在那个位置,愁的整夜整夜的失眠……"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警报,单仰萍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三个白大褂旋风般冲进病房,她扒着玻璃看见钱惠丽在除颤器下弹起又落下,像破败的提线木偶。心电图乱成疯狂的折线,刹那间她想起钱惠丽演的折子戏《楼台会》,钱惠丽扮的梁山伯倒在祝英台怀里时,睫毛也是这样脆弱地颤动。

"患者室颤!准备肾上腺素!"

"200焦耳准备!"

混沌中有人拽着她后退,单仰萍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挣脱束缚。她扑到玻璃前疯狂拍打,额发被冷汗黏在惨白的脸上:"钱惠丽你答应过要教我水云袖!你说要带我去西湖看雪!你起来啊!"嘶吼混着血腥气冲出喉咙,最后几个字已不成声调。

方亚芬从背后死死抱住她,身上特有的栀子花香笼罩住单仰萍:"惠丽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舍得让她走不安心?"这话像把淬毒的匕首,刺得单仰萍突然安静下来。她怔怔望着护士掀开钱惠丽的病号服,电极片在苍白肌肤上压出深红印记——那处本该有她们偷偷纹的并蒂莲。

混沌间时光倒流,消毒水气味幻化成后台的脂粉香。单仰萍看见初次登台的自己缩在角落发抖,二十岁的钱惠丽递来绣着茉莉的手帕。"怕就抓紧我。"那人耳语时的热气拂过颈侧,牵她的手按在自己腰封上。后来每场戏,钱惠丽的戏服下永远缝着那块手帕。

"血压回升了!"医护的欢呼炸响在耳边。单仰萍瘫软着滑坐在地,指尖触到发簪的珍珠,温润的触感忽然让她想起某个深夜。钱惠丽悄悄翻进她宿舍,从怀里掏出捂着的烤红薯,剥开焦黑的皮露出金黄的瓤。"快吃,我捂了一路呢。"那人鼻尖还沾着炉灰,眼里的星光比红薯还甜。

章瑞虹蹲下身,把个丝绒盒子塞进她掌心。打开是两枚银戒,内侧刻着《红楼梦》的唱词。"惠丽订做半年了,本打算......"后半句湮灭在抽泣里。单仰萍颤抖着抚过凹凸的刻痕,忽觉掌心刺痛,原来是被自己掐出的月牙形伤口在渗血。

监护仪节奏忽然变得平稳,像江南雨滴敲打青石板。单仰萍踉跄起身,隔着玻璃描摹钱惠丽的轮廓。晨光穿透云层斜射进来,给昏迷的人镀上毛茸茸的金边,恍若那年桃花渡的初遇。钱惠丽撑船而来,水绿褶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船头摆着沾露的并蒂莲。

"转普通病房了!"护士的宣告惊飞了回忆。单仰萍却钉在原地不敢动弹,直到方亚芬推着她跌跌撞撞穿过消毒帘。浓重的药味里,钱惠丽睫毛忽然轻颤,氧气管随着呼吸泛起白雾。单仰萍扶在床前,把戒指贴上她无名指,温度透过金属传来,竟比ICU的玻璃温暖千百倍。

晨雾散尽的时刻,昏迷七日的人终于睁开双眼。单仰萍的泪滴在她们交握的手上,融化了经年的冰霜。窗外的白玉兰正在绽放,像极了钱惠丽第一次送她的绢花。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稀薄,取而代之的是记忆深处的茉莉香。钱惠丽费力地掀动眼皮,晨光里浮动的尘埃勾勒出单仰萍的轮廓——她趴在床沿睡着,发间还别着那支珍珠发簪,睫毛在青黑的眼圈上投下细碎阴影。

"仰萍......"干裂的唇瓣刚吐出气音,单仰萍就惊醒了。她抬头时碰翻了葡萄糖点滴架,玻璃瓶碎裂的声响惊动了走廊里的章瑞虹,可谁都没去管那些飞溅的液体。单仰萍的手悬在半空,像是要触碰易碎的梦境,指尖离钱惠丽的脸颊仅剩毫厘。

钱惠丽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监测仪发出急促的警报。她挣扎着去扯氧气面罩,苍白的脖颈绷出青筋:"不是...为了..."破碎的语句混着呛咳,泪水滚进鬓角的银丝里。单仰萍慌忙按住她乱动的手,却被反攥得生疼,那力道根本不像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慢些说,我在这儿。"单仰萍用当年哄她喝药时的绵软调子,拇指摩挲着对方突起的腕骨。钱惠丽的掌心有排月牙形伤疤,是当年演《红楼梦》时被道具划的。那天她举着流血的手还笑说正好添些黛玉的病弱气,结果被单仰萍按着上了三天药。

钱惠丽突然埋进她颈窝,滚烫的呼吸灼着锁骨:"我答应…不是为了…自己.…"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单仰萍感觉肩头布料被泪水浸透,"我是为了大家排练环境…能好一点…不是为了我自己……"

记忆突然鲜活起来。单仰萍想起当时联名书签字的时候,钱惠丽无奈的眼神。钱惠丽后来和方亚芬她们说过,自己处在那个位置实在不适合签那个联名书,以及这些年,钱惠丽为了剧院为了越剧的发展,身上的棱角的像是被磨平了一般。

"惠丽…"单仰萍哽咽着捧起她的脸,指腹抹去不断溢出的泪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话音未落,怀里的人突然剧烈抽搐,监测仪发出刺耳鸣叫。章瑞虹带着护士冲进来时,看见单仰萍半个身子都压在病床上,双臂铁箍般环着钱惠丽,像护崽的母兽。

"惠丽别怕,我们回家。"她哼起《红楼梦》的调子,这是她们两个结缘的戏。那时她们躲在幕布后偷吃桂花糕,钱惠丽唇边沾着糖粉凑过来讨吻,头发蹭得她脸颊发痒。

逐渐平复的呼吸喷在颈侧,单仰萍感觉后襟被轻轻拽动。低头看见钱惠丽用输液管在她衣角打结,正是她们独创的相思结——以前巡演分别前夜,钱惠丽这样系住两人的睡衣,说这样梦里就不会走散。

"柔姐姐不信我..."怀里传来闷闷的哭腔,钱惠丽的手摸索着寻到她心口,"这里...是不是缺了一块?"指尖正按着单仰萍锁骨下的朱砂痣。暴雨夜的记忆突然翻涌,彼时她们刚确定心意,钱惠丽在这处落下第一个吻,说这是月老点的鸳鸯谱。

单仰萍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湿润的脸颊:"缺的这块,不是正在我怀里哭么?"泪眼朦胧间,瞥见钱惠丽无名指上还套着那枚银戒,输液针孔在戒圈旁泛着青紫。

“惠丽,我陪着你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就回家。回我们两个人的家。”

“好。”

晨光悄然爬上相拥的身影,将影子融成一个完整的圆。方亚芬端着药碗立在门外,看着单仰萍一小口一小口给钱惠丽喂水,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两个小姑娘挤在后台炭盆旁,钱惠丽也是这般捧着单仰萍生冻疮的手呵气,呼出的白雾缠成解不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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