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惠丽站在后台的化妆镜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戏服上的盘扣。镜中钱惠丽妆容精致,可眼尾的细纹到底藏不住岁月。她听见前台传来学生的脚步声,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单仰萍也是这样,莽莽撞撞地冲进化妆间,鬓边的绢花都跑歪了。
"钱老师,雅琴到了。"助理的声音惊醒了她。
铜镜里多出一道身影,忻雅琴侧着脸在戴耳坠,阳光从气窗斜斜切进来,恰好勾勒出她下颌到脖颈的弧度。钱惠丽的呼吸突然凝滞——这个角度太像了,像到能看见二十年前的柔姐姐提着裙摆朝她笑,胭脂香混着后台的樟脑味扑面而来。
"钱老师?"忻雅琴转过脸来,那幻影便碎了。
钱惠丽猛地抓起桌上的折扇,檀木扇骨硌得掌心生疼。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单仰萍要收这个学生,那孩子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简直和当年在苏州园林拍定妆照时的单仰萍一模一样。
"开始走位吧。"她转身走向舞台,绣着金线的披风扫过地面,惊起细小的尘埃。
…………
"单老师在书里写了,在她合作过的小生里,她是很喜欢钱惠丽的。"主持人话音刚落,
单仰萍笑着望进镜头,仿佛能穿透屏幕看见那个正在看直播的人。二十年前的钱惠丽会立刻跳起来反驳,而现在的钱副院长只会抿紧嘴唇,把遥控器攥得发烫,暗自腹诽,“姐姐当年可没这么坦率”。
钱惠丽蜷在沙发上看重播时,茶几上的龙井已经凉透。屏幕里的单仰萍说到"最后一次同台"时睫毛轻颤,这个微表情她太熟悉——当年在家里吵架,单仰萍要甩门而去前也是这样眨眼睛。她想起当年分手的那天晚上单仰萍将剧院迁址的文件摔在地上。她们为迁址的事吵了整夜,最后那声"道不同不相为谋"比任何话都锋利。
她突然抓起手机订了最近班次的机票,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又停住。对话框里还留着去年的中秋祝福,当时单仰萍回了个系统自带的月亮表情。现在打"新书看了"会不会太生硬?说"雅琴很像你"又显得刻意。
窗外飘来桂花香,钱惠丽鬼使神差点开相册最底端的加密文件夹。照片里两个姑娘头挨着头,她穿着月红的粗布衣裳,单仰萍鬓角的绢花蹭到她脸颊。那是《舞台姐妹》首演前的试妆照,后来她们再没那样笑过。
…………
钱惠丽再演舞台姐妹当天,她在侧幕候场时,听见忻雅琴正在给学员说戏:"春花这个转身要带着气,但眼神要软下来..."尾音微微上挑的语气,和单仰萍教《红楼梦》时如出一辙。
《归合》的唱腔响起来时,钱惠丽觉得戏服里渗出冷汗。她本该注视着"春花"的扮演者忻雅琴,可在看到忻雅琴时却避开了眼神,忻雅琴和单仰萍有六分相像,当忻雅琴唱到"上面穿去又穿来"时,她仿佛看见单仰萍在晨雾弥漫的练功房朝她伸手,青石板地上投着两道交缠的影子。
"钱老师!"琴师急急地补了段过门,钱惠丽才惊觉自己漏了半句唱词。她仓皇移开视线,却撞进观众席某个熟悉的目光里——单仰萍坐在第五排正中,珍珠耳钉在剧场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后半场戏钱惠丽唱得神魂出窍,那些打磨过千百遍的唱词突然有了新的韵脚。她终于敢直视那道目光,发现单仰萍的右手正无意识地在膝头打拍子,和当年排练时一模一样。台下的单仰萍在这时抬起手。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清响,无名指上淡色的戒痕让钱惠丽想起某个暴雨夜——她们蜷在后台化妆间里休息,单仰萍突然拿起一枝玫瑰,又拿出对戒套了一个在她手指上:"将来要是分开了,你就拿这个来寻我。"
鼓点越来越急。钱惠丽觉得自己正在被撕成两半,一半是副院长该有的端庄持重,另一半是月红未尽的悔恨。她索性放任目光坠进那片黛青色里,拖腔都带着颤音。
幕布落下的瞬间,钱惠丽摸到戏服暗袋里的硬物。玫瑰形状的戒指硌着掌心,她想起新书发布会上单仰萍弯成月牙的眼睛。
…………
梧桐叶铺满街道时,钱惠丽手上带着那个戒指站在单仰萍家楼下。单仰萍总说玫瑰带刺,就像钱惠丽的脾气。
楼道里飘着熟悉的桂花香。钱惠丽数到第七级台阶时,摸到口袋里那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是方才在戏服夹层发现的,背面用眉笔写着"等月圆"。
门铃响到第三声,钱惠丽听见屋内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当单仰萍打开门的瞬间,十年的光阴突然坍缩成门缝里漏出的那缕光。
"仰萍...”钱惠丽的眼泪砸在单仰萍的怀里,"你看,玫瑰还没谢完。"她从口袋里掏出那片花瓣,背面纸条上上的"月红收"已经褪成浅褐色。
单仰萍的珍珠耳环在月光下轻颤。她伸手去接花瓣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的玫瑰金链——正是当年被钱惠丽赌气扔进苏州河的那条。
"口袋里只剩这片玫瑰了,"钱惠丽哽咽着把思念揉进呼吸里,"来找你的路,比十年还要远。”
单仰萍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尖按在那道淡白的疤痕上——那是首演时被头面划伤的。桂花香突然浓得呛人,钱惠丽在泪眼朦胧中看见单仰萍唇间呼出的白气,和多年前雪夜对戏时呵出的雾重叠在一起。
檐角风铃叮咚作响,混着不知谁的心跳声。当单仰萍的眼泪落在玫瑰花瓣上时,钱惠丽终于听见那声迟到的:"惠丽,那个戒指,我也一直都留着。”
檐下风铃叮咚,十年的光阴凝成糖块,在她们相扣的指间慢慢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