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下）

夜已沉透，月亮像枚浸了冷辉的玉盘，高高悬在墨蓝的天幕上，把清辉泼了满院。

院门口的老槐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枝桠虬劲地伸向夜空，叶片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边，投下满地细碎晃动的影，像撒了一地星子。

千向阳、时邶与时岚并排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谁都没说话。

晚风卷着草木的清气掠过衣襟，带着夜露的微湿，把白日里的喧嚣都吹得远了。

抬头便是那轮圆月，清辉落在眼里，连瞳孔都染上一层淡银。

时岚随手扯了根草茎在指间绕着，目光追着流云掠过月边

时邶靠着槐树的主干，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清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

千向阳则伸直了腿，双手撑在身后，望着月亮的眼神里带着点飘忽，像是想起了什么远事。

老槐树的叶子偶尔簌簌落两片，落在三人肩头，又被风卷着滚远，在地上拖出细碎的声响。

月光淌过他们的发梢、肩头，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块儿，像幅被拉长的剪影。

“全大陆高级魂师学院精英大赛，快开始了。”时邶的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云絮，目光仍落在月轮上，指尖的节奏却悄悄停了。

千向阳屈起膝盖，手臂搭在上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嗯，我知道。武魂殿的书信一天前就送到了，催我回去备赛训练。”

话音落下，周遭便只剩夜风拂过槐叶的沙沙声。

“今天就要回去吗？”千向阳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微微侧过头，看向时邶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挽留。

时邶指尖在膝盖上顿了顿，月光照亮他眼底的无奈：“嗯……师傅传讯说亲自送我们回去，时间就定在今晚。”

“啊…”时岚抬起头，手里的草茎“啪嗒”掉在地上，语气里满是懊恼

“师傅怎么不早点说呀！今天光顾着逛集市了，好多地方还没来得及细看呢，这也太仓促了……”她越说越委屈，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分别很是不满。

千向阳望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心里那点怅然忽然淡了些，反倒生出几分好笑，他伸手揉了揉时岚的头发：“以后还有机会，等大赛结束了，我去找你们。”

“真的？”时岚眼睛一亮，瞬间忘了抱怨。

“自然是真的。”千向阳点头，转头看向时邶，“晚上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们。”

时邶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亥时，就在老槐树下。”

夜风又起，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这短暂的约定。

“邶小子，岚丫头。”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浸了夜露的棉絮，轻轻落在三人耳边。

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奶奶披着件半旧的青布小袄，手里端着个磨得发亮的木餐盒，正缓步从堂屋门口的阴影里走出来。

月光洒在她花白的鬓角上，映出几分柔和的银光。

“奶奶！”三人连忙起身，千向阳更是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胳膊，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嗔怪：“您怎么出来了？夜里风凉，仔细着凉。”

奶奶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在三个孩子脸上慢悠悠转了一圈，眼底的笑意像刚化的蜜糖，甜丝丝漫开来：“你也知道风凉啊？”

她故意板起脸，却掩不住眼角的暖意，“自个儿蹲在院里吹风就不碍事？真当年轻就禁冻？回头病了才知道厉害。”

时岚抢先接话，往千向阳身边凑了凑，仰着脸笑：“奶奶，太阳身体壮着呢！这点风对他来说，跟挠痒痒似的，才不怕。”

千向阳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确实不碍事，我们年轻火力旺。”

奶奶被她们逗笑，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时岚的额头：“就你嘴甜。”

她把餐盒往石桌上一放，“咔嗒”一声打开锁扣，里面冒出的热气混着豆沙香扑面而来，“快尝尝，刚蒸好的豆包，垫垫肚子。”

“你们师傅也真是的，哪有大半夜赶路的道理？黑灯瞎火的，万一遇上不长眼的坏人怎么办？”奶奶一边往餐盒里添了一些桂花糕，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叨，眉头皱得像朵收拢的菊花。

“哎呀奶奶，”时岚顺势往她肩头一靠，声音软乎乎的，“这不是事出紧急嘛，师傅说早一天回去就能多练一天功呢。”

“练功也不差这半夜功夫！”奶奶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里满是疼惜

“你看你们，一个个怕不是都没满十五吧？屁大点的孩子，就跟着瞎折腾——夜里露重，路上可得把披风裹紧了，别仗着自己是魂师就逞强。”

她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两个绣着平安符的香囊，往时邶和时岚手里各塞了一个：“拿着，奶奶亲手绣的，路上保平安。”

时邶捏着温热的香囊，布料上还留着奶奶手心的温度，他低头应道：“谢谢您，奶奶。”

时岚已经把香囊揣进了兜里，又往奶奶身边蹭了蹭：“还是奶奶最疼我们。”

千向阳看着祖孙俩亲昵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弯起来，伸手帮奶奶把被风吹乱的衣襟理了理：“奶奶放心，他们师傅本事大着呢，不会有事的。”

“再大本事也得当心。”奶奶叹了口气，把装满糕点的餐盒递给时邶，“路上饿了就吃点，别硬扛着。”

“遵命，奶奶大人！”时岚立刻挺直腰板，学着戏文里的模样拱手作揖，脸上却笑开了花，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奶奶被她逗得乐出声，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这丫头，就会贫嘴。”嘴上嗔怪着，眼里的笑意却浓得化不开，伸手又往时岚兜里塞了块油纸包着的糖，“路上含着，甜甜嘴。”

时岚摸了摸兜里鼓鼓囊囊的糖块，把脸埋在奶奶肩头蹭了蹭：“奶奶您最好了！”

千向阳看着这一幕，心里暖融融的，故意板起脸来，伸手在时岚兜里的糖块上轻轻戳了一下

“喂喂，奶奶您这可偏心啊，到底小岚是您亲孙女，还是我是您亲孙子？我和小邶怎么连颗糖渣子都没见着？”

奶奶被他逗得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伸手也往他兜里塞了块更大的糖，又给时邶递了一块：“就你嘴贫！哪回少了你的份？”

时岚从奶奶肩头抬起头，冲千向阳做了个鬼脸，把糖块从兜里掏出来晃了晃，故意含在嘴里“咔嚓”咬了一声：“就是就是，奶奶疼我！”

千向阳哼了一声，却把糖块攥在手心，指尖传来糖纸粗糙的触感，心里甜丝丝的。

时邶则默默把糖块揣进怀里，指尖碰着那块方方正正的糖，像揣了片小小的暖光。

夜风卷着笑声穿过院门，连老槐树的叶子都像是在轻轻摇晃，仿佛也在为这短暂的热闹添几分暖意。

夜深得像泼翻的墨，连虫鸣都歇了大半，只有风还在槐树叶间轻轻穿梭。

奶奶被千向阳连劝带扶送回了屋，院门上的铜环碰撞声落定后，周遭便只剩三人浅浅的呼吸声。

时岚蜷在老槐树粗壮的枝丫上，怀里抱着奶奶给的餐盒，脑袋一点一点的，双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意：“师傅到底什么时候来啊……我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

时邶站在树下，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残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的平安符，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应该快了。”

千向阳靠在树干上，望着村口的方向，忽然道：“要不你们先眯会儿？来了我叫你们。”

“才不要，”时岚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万一错过师傅怎么办……再说，跟你们待着也不困了。”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破空声，像有什么东西划破了夜空。

时邶眼神一凛，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青影踏着月色从树梢掠过，带起的风卷得槐树叶簌簌作响，不过几个起落，便稳稳落在了三人面前。

“来了。”时邶轻声道。

时岚眼睛一亮，困意瞬间跑没了影，像只轻盈的小兽从枝丫上一跃而下，裙摆被风掀起个好看的弧度，落地时还顺势往前跑了两步，脆生生喊了句：“师傅～”

商榷发丝间沾着些夜露，眼神却清亮得很。他伸手接住扑过来的时岚，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多大了还毛毛躁躁的。”语气里的纵容却藏不住。

时邶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师傅。”

千向阳也拱手回礼：“前辈。”

商榷点点头，颔首示意

时岚还挂在师傅胳膊上，献宝似的把餐盒掏出来：“师傅你看，这是奶奶给的点心，可好吃了！”

商榷看着她手里的餐盒，又看了眼院门口那盏还亮着的灯笼，眼底掠过一丝温和：“老人家有心了。”

他转向时邶和时岚，“东西都备好了？我们该走了。”

“嗯！”两人齐声应道。

离别的话像堵在喉咙口，千向阳看着他们，忽然道：“路上小心。”

时邶点头：“你也是，大赛见。”

时岚挥了挥手，一步三回头：“太阳，大赛见！”

商榷身形未动，只屈指在唇边轻叩一声，清越的脆响在夜里荡开。

时邶和时岚只觉腰间一轻，已被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揽住

他左手稳稳托住时邶的肩，右手顺势将时岚护在臂弯，两个半大的孩子竟被他一手一个带在身前。

时岚刚要惊呼，就见商榷足尖在青石上轻轻一点。

那点触轻得像落了片雪花，连尘埃都没惊动，可周遭的光影却骤然模糊起来

老槐树的影子、天边的残月、甚至空气里的夜风，都像被揉碎的水墨画般晕开。

千向阳只眨了下眼，眼前的三人便已化作一道淡白色的流光，贴着地面掠出数尺，下一瞬，连那点光都敛了去。

院门口空荡荡的，只有槐树叶还在夜风里轻轻晃着，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相聚，不过是月光织成的一场梦。

时邶和时岚再次睁眼时，鼻尖先撞上一股潮湿的草木气。

眼前不再是熟悉的院落，而是遮天蔽日的森林，参天古木的枝叶交错着，把晨光滤成细碎的金斑，落在沾满露水的蕨类植物上。

天色已经蒙蒙亮，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衬得林间格外幽静。

“咦？”时岚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

她转头去看时邶，见他也正皱眉四顾。

商榷早已没了踪影，仿佛昨夜那个一手揽住他们的身影，只是赶路时掠过的一阵风。

“师傅呢？”时岚踮脚往四周望，声音在林间荡开小小的回音。

时邶弯腰拾起一片落在脚边的青叶，叶片上还凝着颗露珠，晶莹剔透

他指尖捻了捻叶尖，轻声道：“师傅应该是离开了”

“那这到底是哪儿啊？”时岚踮脚望了望四周，浓密的树冠遮得连太阳都看不见，她扯了扯时邶的袖子，语气里带着点茫然。

时邶抬手拨开挡路的藤蔓，目光扫过树干上奇特的纹路——树皮泛着深褐的光泽，还带着些菱形的凸起，是他从未见过的树种。“天斗帝国境内的森林多得数不清，”他沉声道，“单看这些树，实在辨不出是哪一处。”

“哼，师傅也太过分了！”时岚跺了跺脚，小脸上满是不忿

“说走就走，居然还把我们丢在这荒郊野岭，这是故意考验我们吗？”她踢飞脚边一块小石子，石子滚进草丛里。

时邶弯腰捡起地上一片带着晨露的叶子，放在鼻尖闻了闻，淡淡道：“师傅向来如此，说不定是想让我们自己历练历练。”

他转头看向时岚，“别抱怨了，先找找方向，这林子里看着不太平。”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兽吼，震得树叶簌簌落了几片。

时岚顿时收了脾气，下意识往时邶身边靠了靠，小声道：“那……那我们往哪边走啊？”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从枝叶缝隙里斜斜射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时邶望着光线最亮的方向：“跟着太阳走，总能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