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崔照云家有女崔无虞,年幼体弱多病,常与药石相依,医者断言难逾二八年华。
崔氏夫妇想尽办法无用,也便任崔无虞跑了。适才上京无人不知晓崔小姐名讳。
崔无虞生时正逢久攻不下的西蛮战捷。皇帝听闻大喜,又命钦天监合算,言说崔家女命格极好,是为国之大运。替国挡了灾,日后常常身体抱恙。国有灾厄,自由崔氏女以命相挡。此后数十年恰恰与钦天监之言如出一辙,国有喜报,喜大喜小崔无虞总会病上一场。
皇帝闻之大悦,崔无虞四岁封为郡主。时常召入宫中小住。
崔无虞认识许多皇子公主,唯与她相好的是令淑妃的八皇女何琦昀。二人年岁相若,兴趣相投,几乎是形影不离。
单清也是在宫里认识她的。
他太饿了,冷宫里已经疯掉的母亲还等着他回去。这不是他第一次溜出冷宫。他也没想到来回过无数次几近废弃的宫径居然会有人。
很快他回过神,眼前的少女面色苍白,身上却十分华贵,不知是他的哪位姐姐妹妹,他能这般想。
翠儿“大胆毛贼,见了永淳郡主还不跪下?”
原来这就是那位为国挡灾的永淳郡主。
常听外头守门的宫人谈起,崔家女是如何如何。
何辞兰“我是七皇子”
他干涩的说明自己的身份,可任谁看了这身打扮,不说一句是逃难来的?
翠儿“小贼休要胡说,我们郡主自小与皇子公主们长大,七皇子早就夭折了。”
原来他的父亲是这么对外宣称的吗。他攥紧手中的饼。却并没有因为丫鬟的言语感到唐突。这样的话他早听了无数遍。
崔无虞“春兰,你忘了我教过你的。”
崔无虞拦住想再次开口的春兰
崔无虞“无意途径此地,是我没有管教好婢女,还望海涵。不知缘何冒用七皇子身份,叫人知晓了是杀头的大罪。我权当今日不曾见过。小公子珍重。”
崔无虞行了礼,转身离开。
宫的弯弯绕绕多,尤其这七皇子还是个狠角色。这里挖个坑那里藏根针,走错一步万劫不复。她今日不曾为难何辞兰,还望来日也别为难她。
捏紧了手里的香帕,疾步离开,手心里攥出薄汗。
途径荷花池冷风一出,次日宫里就 传出崔无虞有病了。
她住的梧桐宫,小院里跪了一地的太医,皇帝发了好大一通火,还问责了令淑妃。
崔无虞只是反复梦到那个画面。
何辞兰“朕前几年听过你的名头,朕的好父皇”
冷汗浸湿了中衣,贴在单薄的脊背上,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崔无虞猛地睁开眼,胸腔里心脏狂跳,仿佛要挣脱那具困不住它的病弱躯壳。
何辞兰“朕前几年听过你的名头,朕的好父皇——”
那声音,干涩、阴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并非她熟悉的任何一位皇子的声音,却奇异地与白日里那个“小贼”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翠儿“郡主,您醒了?”
春兰听到动静,急忙掀开帷帐,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翠儿“太医!快传太医!”
梧桐宫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崔无虞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掩去眼底的惊悸。她不能说出那个梦,不能提及那个本该“夭折”的七皇子。那不仅仅是杀头的罪,更可能掀起她无法想象的惊涛骇浪。
崔无虞“什么时辰了?”
崔无虞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像秋日枯叶被风刮过地面。
春兰连忙回道:
翠儿“回郡主,刚过卯时三刻。天还没大亮呢,您再歇歇吧?”
窗纸外是沉沉的青灰色,寝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如同她此刻的心绪。那冰冷的余音似乎还缠绕在梁柱之间,不肯散去。
她摇了摇头,在春兰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
崔无虞“我睡了多久?”
翠儿“整整一日一夜了。”
春兰将刚才温好的参汤递到她唇边,眼圈泛红
翠儿“陛下和令淑妃娘娘都来看过,太医署会诊,用了最好的药,才将将把热度退下去。郡主,您这次可真是吓坏奴婢了。”
崔无虞小口啜饮着参汤,暖流涌入胃中,却驱不散四肢百骸透出的寒意。一日一夜……原来她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而这一切,皆因那惊鸿一瞥。
崔无虞“我生病的缘由……外面如何说?”
春兰小心翼翼地回道:
翠儿“太医署说是邪风入体,引发了旧疾。陛下也信了,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
翠儿“只是令淑妃娘娘因此受了申斥,说是在她宫中照料不周。八皇女殿下昨日想来探望,也被娘娘拦了回去,怕是……心里有些难过。”
崔无虞闭了闭眼。果然如此。每一次病倒,总要牵累旁人。她这“挡灾”的命格,于国是祥瑞,于身边人,却近乎诅咒。何琦昀……她唯一的朋友,此刻怕是要被她这“病”连累得与母亲生出嫌隙了。
心底那点对何琦昀的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崔无虞“春兰”
她声音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崔无虞“你去……悄悄给琦昀递个话,就说我无碍,让她莫要担心”
春兰应了声“是”
脸上却有些为难。令淑妃正在气头上,看管八皇女正严,这话未必能递到,但看着郡主那苍白的脸和眼底的忧色,她只能尽力去办。
此时的冷宫,何辞兰正听着宫人闲话
太监a“听说今儿郡主从荷花池回去就病倒了,说是邪风入体。我看不见得,多半过几日宫里又得大操大办了。”
太监b“啧,也是奇了,次次都这么准。这么说,郡主这病,倒是‘病’得恰到好处?”
太监a“哼,谁知道呢……反正跟咱们这死地方没关系。只是苦了令淑妃,听说因为郡主在她宫里病的,被陛下好一顿申斥,连八皇女都受了牵连。”
老宫人絮絮叨叨,后面的话渐渐变成了对自身境遇的抱怨。
单清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哪有什么邪风,分明是他这“夭折”皇子的煞气,冲撞了那位金尊玉贵的“祥瑞”。钦天监的话,倒也有几分“准”。
他想起崔无虞离开时略显仓促的背影,以及她紧紧攥着帕子的手。她怕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突兀的出现,更可能是因为,她敏锐地感知到了他带来的“不祥”。
他的父皇,宁愿将一个臣子之女捧上神坛,视为国运象征,也不愿承认他这个流着皇室血脉的儿子还活着。何其讽刺。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因为常年劳作和营养不良留下的薄茧与伤痕。活下去,仅仅活下去,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