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缠绵不去。
崔无虞拥着锦被,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春兰将银丝炭悄无声息地添进兽耳铜炉里。梧桐宫内暖融如春,药香与淡淡的梨香交融,驱散了殿外倒春残的冷意。
那日从废弃宫径回来便汹汹而至的病势,在太医署精心调养下总算稳住了,只是人依旧恹恹的。皇帝赏赐的珍玩药材堆了满桌,她却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翠儿“郡主,八皇女方才又派人送了新巧的点心来。”
春兰轻声禀报
翠儿“说是让您尝个鲜,宽宽心。”
崔无虞目光掠过那碟精致的荷花酥,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何琦昀这份纯粹的关心,在这深宫里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易碎。
崔无虞“淑妃娘娘那边……”
她轻声问。
春兰压低声音:
翠儿“娘娘近日闭门抄经,说是为郡主祈福。八皇女也被拘着学规矩。”
崔无虞闭了闭眼。前世她只会惶恐不安,如今却看得分明——她这“挡灾”的命格,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每一次病倒,都在将她与这宫墙里的人推得更远。
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那个在冷宫里的少年……
崔无虞“春兰”
她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坚定
崔无虞“前两日让你备下的东西,都稳妥吗?”
春兰神色一凛:
翠儿“都按郡主的吩咐备好了,是最普通的米粮,绝无人察觉。”
崔无虞“好。”
崔无虞放下手中的暖炉
崔无虞“今日天色阴沉,想必无人有兴致逛园子。我们再去走走。”
翠儿“郡主!”
春兰急得眼圈发红
翠儿“您的身子才刚好些,万一……”
崔无虞“有些相遇,是命中注定。”
崔无虞打断她,眸光沉静如水
崔无虞“那日的‘邪风’,或许正是我该渡的劫。”
主仆二人再次踏上那条废弃宫径。与上次不同,这一次崔无虞的心境已然不同——少了几分偶然撞破的惊悸,多了几分主动面对的沉静。
她在原地站定,任由冷风吹拂着单薄的衣袂。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从断墙的阴影后缓缓走出。
何辞兰比上次见到时更加瘦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雪地里的孤狼。他盯着翠儿手上的包袱,声音干涩:
何辞兰“郡主真是……心善。”
崔无虞示意翠儿往前:
崔无虞“不过是些用不上的俗物,想着或许能帮殿下驱驱寒。”
他没有立即去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何辞兰“郡主上回见我都要病一场,何必还要来?”
崔无虞“病痛于我已是常客。也不见得是因殿下”
崔无虞淡淡一笑
崔无虞“倒是殿下,在这春寒料峭里,更需要些暖意。”
他猛地抬眼,似乎想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最终,他弯腰提起包袱,入手的分量让他指尖微顿。
何辞兰“冷宫里的故事都很无趣。”
何辞兰靠着断墙坐下,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
何辞兰“郡主想听什么?”
崔无虞“听听这宫墙里,真实的声音。”
崔无虞在他对面寻了块稍干净的石阶坐下。
崔无虞“你想出去吗?我可以帮你。”
崔无虞这句话说得极轻,落在何辞兰耳中却如惊雷,炸得他脑海有瞬间的空白。
出去?
这两个字像带着钩子,瞬间扯动了他心底最深处、日夜灼烧的渴望与仇恨。他怎么可能不想出去?他做梦都想!他想站在阳光之下,想看着那个被称为父皇的男人,想亲手撕碎这囚禁了他和母亲十几年的牢笼!
这突如其来的诱惑如此巨大,几乎让他瞬间失态。但他立刻死死压住了这股冲动。多年在冷宫挣扎求生的经历,让他习惯了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任何“善意”。每一次看似偶然的施舍,背后都可能藏着更深的陷阱。
他抱着包袱的手臂猛地收紧,像护住幼崽的野兽,眼神在刹那间变得极其锐利和冰冷,甚至带着一丝被看穿软肋的羞恼。
何辞兰“帮我?”
他嗤笑一声,声音沙哑,那笑声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何辞兰“郡主是觉得我这冷宫里的日子太过清闲,想给我找点乐子,看看我如何像戏台上的丑角般,为了一句空话感恩戴德,丑态百出吗?”
他的反应在崔无虞意料之中。若他轻易信了,反而不值得她下注。她并未因他带刺的话语而动怒,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怜悯——这怜悯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对同样身处困境之人的一种共情。
崔无虞“殿下”
她声音沉稳,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崔无虞“若我只是想看戏,何必亲自踏入这泥泞之地,沾染一身晦气?我那日在此染病,宫中无人不晓。我若真想对殿下不利,只需将见到你之事稍稍透露,自有无数人愿意替我将这‘晦气’源头彻底清除,岂不更干净利落?”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何辞兰瞳孔微缩,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他这条命,在很多人眼里,比蝼蚁还要轻贱。
何辞兰“那你图什么?”
他逼问,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戾
何辞兰“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这宫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心!”
面对他几乎要噬人般的目光,崔无虞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唇角轻轻一勾,脸上绽开一个与他预想中截然不同的、甚至带着几分轻快与张扬的笑容。这笑容冲散了她眉宇间的病气,让她整个人瞬间鲜活、明亮起来,仿佛阴霾里骤然透出的一缕晃眼阳光,让何辞兰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崔无虞“殿下方才说对了”
她语调微扬,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被娇宠长大的贵女特有的理所当然
崔无虞“永淳郡主心善,自是见不得殿下在冷宫受此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