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宫的梨花快要谢尽了,枝头残存着最后几缕清甜。
崔无虞倚在窗边,指尖抚过新裁的春衫料子。今日宫宴,她特意选了件雨过天青的软罗襦,系着月白织锦裙——素净得几乎融进这暮春的烟雨里。
不知何辞兰那边怎么样了,只盼计划能顺利进行吧
翠儿“郡主该梳妆了。”
翠儿捧着鎏金首饰盒过来。
崔无虞“不必。”
她抬手止住
崔无虞“簪那支素银的就好。”
崔无虞对着模糊的铜镜看了一眼,镜中人面色苍白,眉眼间带着一贯的病气
主仆二人出了梧桐宫,不紧不慢地沿着宫道向御花园行去。春雨初歇,青石路面泛着湿漉漉的光,空气里带着凉意。路旁的宫人见到她,纷纷避让行礼
御花园里,澄瑞亭四周垂着湘妃竹帘。皇帝今日兴致极高,竟破例让乐坊奏了新谱的《定风波》。何琦昀挨着崔无虞坐下,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个温热的袖炉。
何琦昀“姐姐握着这个,湖边风大。”
崔无虞“你倒是机灵”
何琦昀宛然笑笑
酒过三巡,何琦昀坐不住了。她扯着崔无虞的衣袖小声央求:
何琦昀“池子里新来了几尾金鳞鲤,听说在月光下会发光呢。”
太液池畔,新柳垂丝。何琦昀提着裙摆跑在前头,绣鞋踏过青石板上的落花。崔无虞缓步跟在后面,目光掠过假山石畔那丛开得正盛的杜鹃。
忽然,她看见杜鹃丛里藏着一角灰布衣袂。
就在这时,何琦昀惊喜地指向水面:
何琦昀“姐姐快看!”
话音未落,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
崔无虞“琦昀!”
水花溅起的瞬间,假山后闪出的人影比侍卫更快。
何辞兰像一尾鱼跃入水中,衣袂在月下划出清冷的弧。他单手揽住下沉的何琦昀,另一只手精准地抓住垂柳枝。
太监a“护驾——”
侍卫的呼喝声中,何辞兰已将人托上岸边。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在何琦昀的锦袍上,洇开深色的花。
崔无虞心稍微安定了些,原是她准备不慎落水,阴差阳错何琦昀却掉了下去。前些时候就与何辞兰通过气,今日救了她,如何说也能替他求求情。可现在救下的是何琦昀,这无诏不得出,私自逃出冷宫是大罪,眼下这状况还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崔无虞心下有些焦急,眉头紧锁着。
令淑妃冲过来抱住女儿,抬头时突然愣住:
令淑妃“你是......”
满园寂静,只闻柳梢风过。
何辞兰跪在浸水的青石板上,抬头望向御座。水痕沿着他清瘦的轮廓蜿蜒,像是泪。
何辞兰“儿臣......”
他声音很轻,却让满园梨花都为之一颤
何辞兰“何辞兰。”
令淑妃手中的帕子落了地。几个老宫人面面相觑,有人悄悄往后缩了半步。
皇帝扶着案几缓缓起身,九龙烛台的光映在他骤然苍白的脸上。他盯着那张与记忆中人七分相似的脸,喉结滚动:
皇帝“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崔无虞心下一紧,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暖壶。只盼着他能聪明些。
何辞兰以额触地,声音清晰而恭顺:
何辞兰“儿臣前些日子听太监们说起宫宴盛况,想着悄悄出来沾沾喜气就回去。本想远远观望,却不曾想有人落了水,惊慌之下,儿臣这才不得已现身惊扰了各位贵人。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父皇要罚便罚儿臣一人吧。”
皇帝的目光在何辞兰身上停留良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他看见少年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脊梁骨,水珠正顺着他的发梢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何琦昀“父皇……咳咳咳”
这时,何琦昀适时地咳嗽起来,小脸苍白。崔无虞立即跪地进言:
崔无虞“陛下,臣女以为此乃天意。陛下仁善,国运昌盛,战线连连捷报。这位殿下虽私自出宫,却救了八公主性命,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如饶了这殿下这一回?”
她稍作停顿,状似无意地补充:
崔无虞“只是臣女倒从来没见过这位皇兄呢?”
皇帝沉默良久,目光在何辞兰身上来回打量。终于,他缓缓开口:
皇帝“也便罢了,既有郡主替你求情,出来了,日后你便不必再回冷宫了。今年几岁了?”
何辞兰“回父皇,十六岁了。”
皇帝“正是该读书的年纪。”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皇帝“回头让你母后给你拨些宫女太监,你便住到西宫翠芜殿吧。”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既未提及让他入国子监与诸位皇子一同读书,也未安排师傅教导,仿佛只是给他换了个住处。崔无虞心下明了,能出冷宫就好了。这步棋虽凶险,却也正当。
何辞兰深深叩首:
何辞兰“多谢父皇恩典。”
皇帝摆摆手,示意宫人领他下去:
皇帝“周身都湿透了,紧着回去换了衣物吧。”
皇帝“还有小八”
皇帝的目光转向依偎在令淑妃怀中的何琦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皇帝“好好的坐着不好,非要出来游走。郡主身子一向不好,等闲回头又是大病一番,朕瞧你是前些日子太松散!你的夫子前日才向朕禀报,说你课业懈怠。既如此,你近些日子就好生在你母妃宫里呆着,静心研读,没有朕的准许,不得出宫门半步。”
何琦昀“父皇,不要啊父皇”
何辞兰依旧保持着恭顺的跪姿,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这位八皇妹……他记得。在他尚且模糊的童年记忆里,似乎也曾有过一个穿着漂亮宫装、像蝴蝶一样跑过的小小身影,笑声清脆。而如今,他听着她向父皇撒娇,听着那理所当然的娇嗔,与自己在冷宫中挣扎求存、又跪在这湿冷石板上战战兢兢的模样,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同是父皇的骨血,云泥之别,莫过于此。心头那点因她落水而生的些许担忧,此刻被一种更深的、名为“不公”的寒意悄然覆盖。
何琦昀立刻苦了一张小脸,扯着令淑妃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
何琦昀“那得闷死女儿了!”
皇帝“该闷!”
皇帝语气加重,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皇帝“正是要你收收心!堂堂公主,整日只知嬉戏玩闹,成何体统!”
他看了一眼脸色同样有些发白的令淑妃,语气稍缓
皇帝“淑妃,你需得好生管教,莫要再一味纵容。”
令淑妃连忙躬身应道:
令淑妃“臣妾遵旨,定当严加管教。”
她悄悄捏了捏女儿的手,示意她不可再争辩。
何琦昀委屈地瘪着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不敢再出声,只得低下头,小声抽噎起来。这番禁足,对她这般活泼好动的性子而言,确是极大的惩罚。
皇帝处置完八公主,似乎也失了继续宴饮的兴致,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疲惫:
皇帝“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