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假的最后一日风文竹才赶回来。
一身风尘仆仆,半点不见平日里的洁净,他本想立马提笔却被宋慈溪赶去沐浴净身。
“方舟呢?”
风槐序进门问宋慈溪,宋慈溪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笑笑,“他呀一回来就去沐浴了。”
哪像郁离那个呆头鹅。
“原是如此。”
风槐序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他遭遇不测了。
不等宋慈溪说些什么,突然有人来报,“大娘子……”
那人吞吞吐吐,宋慈溪一瞬间明白了什么,“贵客来了还不去泡茶侍奉。”
“是,我这就去给老爷的先生泡茶。”
爹爹的老师?
风槐序看向宋慈溪,宋慈溪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絮娘想去见便就见吧。”
只是不知是福是祸。
“那我就去了。”
风槐序转身向前院前厅走去,不自觉捏了捏右手的小拇指,在多事之秋来此或许不是一件好事。
木门敞开着,风槐序一眼便看见头戴乌角巾,身着皂罗衫的背影,以及……花白的鬓角。
“你来了。”
张维中带着叹息转过身,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见到风槐序愣了愣。
“郁离的女儿。”
“是。”
风槐序俯身行礼,“风槐序见过太先生。”
“多大了?”
“十二了。”
没想到郁离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当初他还是个少年人,白驹过隙呀,张维中叹了口气,“时不待我。”
过了这么多年他才想明白,也连累了他最喜爱的学生。
“郁离可在书房?”
“不在,爹爹此时应该在沐浴。”
“那就好,”张维中松了口气,“没有来晚。”
风槐序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张口欲言却不知如何开口,张维中走近摸了摸她的发顶,“真是个聪慧的孩子。”
猜的也算大差不差。
“太先生……”
“嗯。”
他的神情平和,略有些苍老的面容带着慈爱,“若是我的长子还在,孩子也该有你这般大了。”
可惜……
风槐序踮起脚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太先生,我可以唤您张爷爷吗?”
张维中愣了愣,这孩子当真是个贴己人……
他俯下身与她平视,“好孩子,想唤便唤吧。”
“张爷爷。”
“唉——”
风文竹进来时就看到这幅“祖孙”相乐的场面,已有四年未见先生了,看着张维中鬓角灰白的发他不觉红了眼。
“学生见过先生。”
张维中急忙上前扶住他,“郁离,你憔悴了不少。”
在乡下奔波几日,风文竹的眼底有着淡淡的乌青。
“学生无事,只是先生……”
怎老得如此快?
风槐序识趣地退出将场地留给二人,张维中没有看她,只是叹了口气,“家中遭了些变故。”
“可是师夫人的身子……”
风文竹张了张嘴,喉咙里突然泛起痒意,“染了病?”
“内人过世了。”
张维中红了眼,声音也有些哽咽,“如今孑然一身,倒什么也不怕了。”
唯一的女儿早已出嫁,就算有事也连累不到了。
这个挺直了大半辈子脊梁的男人竟显出几分佝偻,他吐出一口浊气,“郁离……”
“先生……”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风文竹实在没忍住,流着泪道:“您受苦了。”
张维中微微抬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是太晚了。”
现在他才明白以前的坚持太痴了……
“长子没了,留下的孙儿夭折了,夫人又去了,自请辞官已四年我才明白当初的坚持多可笑,当今官家是个莽夫再世,听不得那些前人规矩,更听不得文人去谈武将事……”
他忽觉喉内生痒,“我为朝堂操劳了大半辈子,只招得官家生厌,同僚不喜,至于平生理念……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坚持。”
“先生……”
风文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恩师,“您……您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那个坚守初心,扶他入道的恩师……怎说出了这样的话!?
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学生脸上的震惊,不敢相信,张维中露出一个苦笑,紧接着又恢复了最初平和的神情,只是眼睛依旧是红的。
“郁离,官家已经派人请我出山,我答应了,这次是回京路上我特意来看你。”
他叹了口气,“马匹的事情皇城司已经注意到了,明白吗?”
这是一个先生对学生的肺腑之言。
“先生……”
风文竹依旧不相信自己的恩师会说出那些话,甚至选择打破自己的誓言。
“当初是您带我入道,也是您对我寄予厚望初心,可如今您怎能背弃坚持了大半辈子的事,污了君子名声——”
折了脊梁!
“郁离!”
张维中加重了声音,“你我经历了如此多难道还不明白吗?!”
官家在与朝臣博弈,他们这种固执己见的人只会是弃子。
“是您同我说的虽九死其犹未悔!”
风文竹吐出一口浊气,“什么博弈,什么新旧党争……您告诉我一概不理,只坚持为民请命。”
张维中平和的神情像树皮一样一层层裂开,苦涩一点点浸在皱纹里流动,他觉着嗓子越来越痒,忍不住咳了咳。
“我……后悔了。”
颠簸数年,白发人送黑发人,相伴几十年的夫人又去了,得到了什么,半生苦难,几行浊泪……
“我也该为自己想一想,为唯一的女儿想一想。”
“先生……您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青史留名,留的是恶名,半生的坚持尽付诸东流。
“怕什么,老夫只有这一条半截入土的命了。”
身前都顾不上,怎去顾身后事……
这话听得风文竹心酸,他潸然泪下,“先生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郁离啊,你切勿走我的老路。”
面对最喜爱学生的不解,张维中并没有半分心寒,就算有了同样的经历也不见得能理解,千人千面。
而郁离重情重义,为人又是个固执的,实在不适合朝堂。
“做个知县也不错,就是别回京城,那里不适合你。”
“先生……”
风文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张维中打断,“我得走了。”
他转过头,背对着风文情用衣袖擦下眼角的几滴泪,“记得把那些东西都烧了,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着,用不着你出头。”
“先生……”
风文竹看着张维中从前笔直的脊梁略显佝偻,孑然远去,那一点墨色在天地银白中越来越淡。
他忽觉喉中的痒意止不住,倚在柱边咳了咳,浑身的气力去了大半。
“爹爹,喝点茶。”
风槐序走进屋内递给他一杯茶,他拿起一口闷尽才觉喉中的痒意少了些,眼圈依旧红红的,衬着底下的乌青,竟有些森森然。
“絮娘怎么来了?”
他不想提及刚才的事,话头转的生硬。
“觉着你们会说很多话,于是便自请把茶送过来了。”
她看着风文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又倒了一杯茶,“再来一杯吧。”
风文竹愣愣地接过茶水,只觉心中有暖流流过,他忽然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道:“把那些烧了吧,没用了。”
风槐序垂下眼,所以她猜对了……
“太先生还会来吗?”
他会不会死?
“应该不会来了。”
风槐序沉默了,风文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与先生已是……两路人。”
他说完嘴角染上几分苦涩,他虽有先生,但已无同路人了。
风槐序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只好道了句“那我去拿”就匆匆离开。
她拿着木盒到时,风文竹的眼睛更红了,正捂着帕子咳,许是又哭过了一会。
一张张纸丢进铜盆,火舌肆意吞噬,细碎的尘一点点飘动融入无声的悲伤,隐隐能闻见浅浅的墨水。
他们站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