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社会是熟人社会,一两个外来的人都会掀起一丝小波澜,风文竹和方舟以要去城里投奔亲人的落魄士人的身份住了几天。
甫一到时,出个门都会被人多看几眼,遇到个性格爽利的大娘还笑着说要给他介绍浑家,风文竹完全招架不住,方舟则全然不同,嘻嘻笑笑间就将消息套了出来,顺带也把人介绍浑家的念头打消了。
说什么带孝期间,又东扯西扯些不知从哪听来的茶余饭后之事,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跟人混了熟,对村子里有马的人家也了解个大概。
夜里二人正制定计划,风文竹思及种种忍不住叹了口气,“幸好带上了你,不然我一人寸步难行。”
方舟只是笑笑,“同各种各样的人聊多了,自然就会明白如何跟人打交道。”
同长者要尊敬,同幼者要平和,同老者要善谈,这其中又分男女,又分阶级,甚至有些的还要分地方……总而言之,打交道也是一门学问。
“老爷以前遇到的人,要么是想讨好的,要么是不对头的,都是称得上富贵的人,自然就不了解这乡下的人。”
眼界不同而造就的人可是大相径庭。
风文竹愣了愣,方舟呀……应该能成为长袖善舞的人,这样的人在官场比他吃得开,也不容易惹祸上身。
若是贪官,对百姓而言就是祸事,但他是方舟,他风文竹看着长大的孩子,就算成不了一个人人称赞的好官,也不会助纣为虐。
“依你的探查,这几家马匹都是以低价被征收的?”
“大差不差。”
他牵着马走过的时候,这几家的脸色都算不上多好,必是心中有怨。
“这么看来……”
这到底是底下人一时贪心做的?还是上面的人有了心思?亦或是有人从中作梗不想官家发动战争……毕竟本朝从建国以来一向重文轻武,文官的身份比武将高,军队的战力也……薄弱。
多的是不愿开战的人,他也算是其中之一,天下太平已久实不忍百姓受战苦,哪怕是收复山河……
“方舟,你且收集罪证。”
不管如何他都会上报,哪怕知道这会掀起惊涛大浪。
“……老爷。”
方舟顿了顿,“您当真要做吗?”
当初因直言上谏不得已而自请到地方,这次又越了职限管马匹之事,并且将要搅动朝廷风云,阻止一个帝王的雄心壮志,阻止本朝的夙愿。
虽依着当今官家的性子不会诛连亲族,但被贬已是最好的设想,差一点的便是人头落地。
“自然。”
就算是那件事都没有牵连亲族被诛杀,何况是这件事,虽九死而不悔,本朝的军队薄弱,实在不能开战。
“我明白了。”
方舟看着他,目光复杂,“老爷的吩咐我一定好好完成。”
他可能永远也做不到,有牵挂便有留念,有留念便舍不得死,他或许只是个俗人,只有大丈夫才能做到为民而死的境界。
就算读了许多年的书,看了许多君子的作为,他依旧只是个俗人,留恋红尘,贪生怕死。
方舟掐灭了灯芯。
“估计没几日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所以不反悔?
昏昏暗暗,月光一现。
“嗯……”
他看着窗边出神,她理解他,也支持他。
只是世上之事难两全,不负如来不负卿本就是妄言罢了。
“我们读书人要做的不是封侯拜相,而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老师的话似乎还在耳边,风文竹叹了口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今人同赏一轮月,不知絮娘她们在做什么……
几日后的一夜,隔着时空,风槐序也看向月亮,彼时已经是祈福之日的夜晚,她正在梳理近日找到的信息。
三司掌握全国的财政,顶了印象中户部的活,户部只是三司其中之一,谓之户部司,这属于中央级别。
全国共有二十四路,路相当于省,路治相当于省会,而路级官员中管财政的是转运使,隶属漕司,主要把征收的银钱送往中央。
路之下的州相当于县,知州可管财政,但户曹参军也可,那到底是谁管这次的征收马匹?还是直接由转运使派人征收?
州之下的便是爹爹管的县,相当于镇,这里她最了解,知县并不管财政,副手县丞更不用说,那么县以下是谁来征收马匹?
如果真要把涉及财政的职位全盘一遍,那工程量自不用说,而且她并不清楚这些职位具体的职务。
单单是小小一个县就让她头痛,知县的副手县丞是为了制衡她可以理解,但文书档案的管理有专门的职位主薄,治安司法则是县尉,同时又有一个独立的巡检司专司缉盗之类的,并且知州、通判定期巡察各县……
制衡之道真是被贯彻了个彻底,明明一两个人可以完成的事偏偏要一群人,怪不得冗官。
她只能得出一条,爹爹越职了,至于越职有什么处罚她完全不知道,依着猜想估计是贬谪,但此事若上报牵扯甚广,必会搅乱中央,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承受不住后果,承受不住一个帝王雄心壮志的搁浅,甚至破灭。
牵恕是人常犯的错,若是普通人自然没什么大事,可若是帝王呢,君王一恕,伏尸百万,虽不至此,但……
这是一条求死的路。
风槐序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里与她以前生活的地方不一样,皇权压过了法律,就算再怎么标榜公平正义也掩盖不了事实。
封建社会的封建二字,赤裸裸,明晃晃。
就算曾经怎么厌弃自己的生活,怎么厌弃那个世界,都不得不承认历史在进步,单单是法律方面就可以看出巨大的进步,从人治步入了法治。
只是……等等,风槐序突然想起陈先生曾经提过一次的群牧司,它好像就是负责马匹之事的,那么此事到这已经明了,绝对与群牧司脱不开关系。
思路清晰了,她的眉头却紧蹙,自己好像似乎记得晏殊曾兼群牧制置使,他当时是什么职位?
枢密使?宰辅?还是三司使级别重臣?
保守估计也得有三品……
“如果真是如此,那情况就复杂了。”
君臣博弈?胥吏问题?或是有人中饱私囊……
一个王朝到了中期矛盾越来越激烈,中央与地方,君主与官员,最显著的无疑是地方豪族通过“诡名寄产”逃避赋税这类的土地问题。
“汪——”
梨花不知从何处跑来,围着她打转,小尾巴一摇一晃。
风槐序蹲下摸了摸梨花的小脑袋,毛茸茸的,“人真是复杂的生物,聚在一起就必然因为些什么起矛盾,而矛盾依着马列的说法又不是坏事。”
一切事物都包含着内部的矛盾,矛盾是事物发展的动力和源泉。
“但关系越亲密,冲突越多。”
风槐序垂下眼,露出一丝苦笑,“梨花,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为一件事跟妈妈道歉。”
明明不是一个爱争吵的人,可生病的时候怎么变得有些不像自己,总觉得很累,不喜欢絮絮叨叨……一辈子也就吵了那么一次。
就是那么一次,就再也没有道歉的机会了。
她第一次后悔。
“我也没有为爹爹做什么。”
她看向天,一轮明月缀在阴沉沉的夜。
“月亮一直不变,底下的人却一直在变。”
什么时候多愁善感了?
是因为小孩的身体吗?
微风拂面,烛火飘荡。
紫云提着灯走来,“小娘子是要做诗词?”
风槐序只是笑笑。
“回去。”
二人一狗,缓缓沉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