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见絮娘,陆生第二次这样想。
安安静静的家宴厅,一众用余光偷偷打量的下人,以及将自己护到身后的爹爹……
偌大的厅里,只有他们坐下,他微微垂着眼,陆秉言放下手中的账本,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若觉着里面闷,那便出去走走。”
顶着数种不好的余光,陆生走出了家宴厅,站在院子吐出一口气。
他不想在这里,他想回去……
“这不是三哥儿。”
熟悉的声音响起,陆生僵硬地回过头,“二哥儿。”
“怎么抱着个手炉?身体这么不好,怪不得祖母说你是个病殃子。”
小少年一双桃花眼半眯着,露出讥笑,“不会风一吹就倒吧。”
陆生抱紧怀里的手炉不说话了,看得小少年来气,这样一副委屈的样子像是他欺负了他,明明每次爹都拿他来与自己比,一旦做不好就竹板伺候……
“啧啧啧,”小少年走近,“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怕风把嗓子吹哑,病殃子——丧门星——”
他瞧见陆生腰间的锦囊,布料软软的一看就时常抚摸,忍不住笑了笑,“这不是某个小娘子送的吧,她也不怕被你克死。”
陆生白了脸,小少年更来劲了,“还真是,照这样子估计没几年人就要没了,就像你的母亲和奶娘一样。”
“……不会的。”
陆生看着他,“我才不是丧门星,絮……”舌头一转了换了词,“她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见人顶嘴,小少年面色沉下来,“怎么不是,你的奶娘不过同你出去一趟就丧了命,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活着,他们都是被你克死了。”
“丧门星——”
“我……”
陆生反驳不了,奶娘温热的血似乎还在脸上流淌,一滴滴染红了衣裳,钻入心口绞痛。
“三哥儿,别说话,一直跑……”
眼前似乎什么都模糊不清,他一直跑,身后不停倒退着,剧烈的喘息引动身体密密麻麻的微痛。
心口有些疼,陆生想逃离,脚却像钉在原地——动不了。
“据说人死得可惨了,身上好几个血窟窿……”
别说了,陆生苍白着脸紧紧抱着怀里的手炉。
见人摇摇欲坠的样子,小少年停下了,“病殃子,真弱。”
他被竹扳打紫了都没这样,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要死不活的样子。
“陆丰,过来。”
李氏满脸不高兴,“当心病殃子倒了全赖在你身上。”
知道祖母生气了,陆丰立马上前,“知道了祖母,孙儿定离他远点。”
李氏这才缓和了脸色,“跟祖母一块进去。”
对于二郎的孩子,李氏倒像个祖母样,她轻声开口:“乖觉些,到时你父亲要罚你,祖母可要少说几句话了。”
“祖母,”陆丰凑近给李氏捏肩,“我哪次不乖了,明明每次都听祖母的话,祖母说东我就往东,说西我就往西。”
李氏被哄的笑了笑,“还是我们二哥儿乖,知道体谅祖母。”
她又看了一眼陆生,呆呆地站在原地,白白的脸,微微下垂的眼低着,像极了那个女人,怎么看怎么不讨喜……
“知不知道要孝顺长辈,别站在这里挡道。”
站在走廊边缘的陆生被李氏一推,脚步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李氏看也没看一眼牵起陆丰的手向前走,陆丰回头望了他一眼,又快速地收回。
陆生没有去看他们的背影,只是握紧腰间的锦囊,虚握着,不敢用太大的气力,怕碎了。
“絮娘。”
他想她了。
“其实遇到不开心的事不能一直藏在心里,要释放出来。”
她不笑时有些清冷。
“比如做些喜欢的事情,不过我在这里没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陆三郎呢?”
“我……”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
“不想说也没关系,陆三郎有什么喜欢的事情吗?”
“看书,练字……”
他有些不好意思,“还有和你在一起。”
“因为和我在一起很放松吧。”
她笑起来很温柔。
“那就先看看书练练字,如果还是不开心那就来找我吧。”
“好。”
陆生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没有去这里的书房,而是寻着来时的路找到马车,从招文袋里拿出一本自己从各册腾抄的山水小记看了起来。
天突然下起了雪,纷纷洒洒,陆秉言这才放下手中的事,全然当李氏不存在,起身去外间寻陆生。
李氏的脸色不好了,可也不准备说些什么,在家宴厅的这场家宴……陆运才是做主的人。
她往外看了一眼,他也快来了。
“三哥儿。”
陆秉言喊了一声,见没有人回应就往四周扫了一眼,新雪并没有掩盖脚印,不大的脚印一直往远方延伸。
看来是去了马车那里。
陆秉言苦笑一声,每年总要来一次这里,往年她在时说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来,可如今为了一个在外的名声,三哥儿要来,等五哥儿大了些也要来。
不管如何厌恶,所有的事都沉在这小小一方宅院里挣扎就够了,至少传不出去,他们是亲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是……即便每年来这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清,他依旧厌恶至极,亲人之间凉薄至此,张口闭口就是利益,母亲更是连张假面都不乐意维持。
他吐出一口浊气,是不是该庆幸他们总有一天会老,会死……
哈,他果然就是个大逆不道的人。
陆秉言的步子快了许多,大的脚印掩盖住了小的脚印,一点点延伸到马车下。
“三哥儿,该到用饭的时辰了。”
陆生不情愿地放下书,抱紧怀里的手炉,瞧见外面已经下了雪,顺手拿了一把伞下了马车。
陆秉言拿起伞打着,牵起陆生的手,顺着那一路的脚印往回走。
“很想回去吗?”
“想。”
“用完饭就回去。”
“……嗯,这样不好吧?”
“人也来了,礼也送了,有什么不好的?”
他们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
二人到时,陆运已经坐在上座,看着来晚的二人脸色有些不好,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人开始上菜。
在一片沉默中下人慢慢将菜上齐了。
“吃吧,”陆运一开口才有人开始动筷子。
食不言寝不语在陆家得到了很好的执行,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刚吃完陆秉言就起身请辞。
“父亲,儿子事务繁忙便不打扰二老了,自请早些离开。”
他露出一个虚伪的笑,“至于父亲上次同儿子说的事,儿子一听就开始为此尽心尽力,直至不久前终于完成。”
父子二人没有什么亲情,只有生意人的利益。
“那就好,”陆运平静地摆了摆手,“我也就不留你了,趁着雪不大早先回去吧。”
母不喜自然父也不慈,对于李氏口中这个克母的孩子,陆运起初懒得看一眼,只要死不了就够了,他又不止这一个孩子。
但陆秉言为了个女人跑了出去,还闯出了一番名堂,他自然多看了一眼,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用着怎么也比外人放心,于是就和陆秉言有了不少往来,大多都是生意场上的事。
公事公办,本就没多少感情的孩子倒成了可以用的属下,全然没一点父子之间的感情,但对陆生他反倒有几分感情,至于为什么或许只有他知道吧。
“对了,”他招来下人,“给三哥儿带上一件我新得的鹤羽斗篷。”
陆生露出一个浅笑,“谢谢祖父。”
下坐的陆丰看了一眼,有些羡慕,祖父那件鹤羽斗篷他也欢喜,但不敢提……
没过多久一件深蓝色的鹤羽斗篷就到了陆生手上,陆秉言替他收好,头也不回地牵着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