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玺三十二年·春闱放榜日】
朱雀门外,晓钟初歇。
雪还没化,晨光像一把薄刃,把金榜上的墨迹劈得发亮。
阿苦千辛万苦挤进人群,连滚带爬扑到榜墙前。
他踮着脚,一字不漏的看过去,“第二百九十七名……第三百零一名……”
没有。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像被冰水呛住。手指抠进掌心,流出血都没觉出疼。三百零二名往后,字迹忽然变成一团模糊的墨晕——是泪,是汗,还是昨夜的雪水?分不清了。
人群在他身后涌动,有人狂笑,有人哭嚎。一个穿绛红袍的公子被家仆高高举起,像一面鲜活的锦旗;旁边却有老书生当场呕出血来,染红了半截衣袖。阿苦被挤得贴在墙上,忽然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
“……第三百零六名,益州,沈——”
不是他。
再往上。墨字越来越小,像一排排冷峻的钉子。
“第三百一十名,苏州,……”
也不是。
他的膝盖开始发抖。他想起从家出门时,娘亲把家里剩下的一点银钱及最后半块炊饼塞进他包袱时说的话,此刻在耳边炸开:“儿啊,考不中便回来,娘去给人浆洗,总能攒出下次的盘缠。”
“娘。”
李苦嘴唇蠕动,慢慢红了眼眶,他知道,没有下次了——这已经是第三次落第了,家中早已典当一空,连祖屋的瓦都揭去换了粗粮。
“第三百一十五名……”
忽然,一阵风掠过,吹得金榜右上角微微卷起。阿苦眯起被泪水腌得生疼的眼睛,在那卷起的缝隙里,瞥见一个“苦”字。
——第三百一十八名,陇西,李苦。
他的手指僵在半空。
风又落下去,那个名字被重新压平,像从未出现过。阿苦愣了片刻,猛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再次踮脚确认。墨迹未干,在晨光里泛着幽蓝的光。
“李苦。真的是李苦!”
这次他看清了。确确实实,是他的名字。
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喧哗。有个小吏敲着铜锣高喊:“放榜已毕!未中者速退!”
阿苦却像被钉在原地,脑中空白,喉咙里滚出一声笑,接着又一声哭,最后竟成了打嗝似的抽噎。
随后他又猛地回过神,又急急的朝着榜单上的名字看过去。嘴里念叨着顾绥……没有……没有……左右又看了一遍,都没有……
他转身想往外挤,却被人拦住————是昨夜同榻的扬州考生,此刻正咧着嘴冲他作揖:“恭喜李兄!”
阿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皲裂的手掌,掌纹里嵌着墨渍和血痕,此刻却忽然觉得它们不再丑陋——那是他一路爬过泥沼的印记。
“李兄?”扬州考生见他怔忡,忙扶住他胳膊,“可要我替你雇辆车?你这副模样……”
阿苦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不必。我得先回客栈。”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攥住扬州考生的手腕,“敢问仁兄,可曾见着‘顾绥’?”
扬州考生愣了愣,随即露出为难的神色。阿苦的心猛地沉下去——顾绥是他在京畿道上结识的同乡,二人曾在破庙里分食过最后一小块硬馍,约定若一人高中,便替另一人捎信回乡。
“没见到。”扬州考生一边看榜一边大声回话。“不过,他堂兄顾雪楼在茶馆那,你可以去问问。”
阿苦的指甲不自觉掐进对方皮肉。
顾雪楼……
“李兄?”扬州考生吃痛,却未挣开。
“啊,对不住。”阿苦猛的松开手。
“没事的,李兄,要不我一会陪你去找找?”
“不劳烦兄台了,我一人可以的。多谢!”
扬州考生话未说完,阿苦已转身挤出人群。
他跑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跤,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却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跑。
身后传来小吏的呵斥:“新科进士不得喧哗奔跑!”
风卷着雪沫灌进他的领口,阿苦却浑身发烫,他跌跌撞撞朝茶馆跑去。雪未化完,鞋底打滑,他又摔了一跤,膝盖磕得更青紫,却顾不上疼。
茶馆就在朱雀门外第三棵老槐树下。门口围了一圈看榜后歇脚的人,热气混着雪雾,像一口刚揭开的蒸笼。阿苦拨开人墙,一眼看见临窗的案几旁,坐着个素衣少年。
那人面前只摆一盏冷茶,一册翻旧的《左传》。袖口露出的一截腕骨清瘦,指节分明,正用左手压住书页,右手执笔在空白的竹简上写字。字迹瘦劲,像刀刻在雪里。
阿苦喘着粗气,喉咙里滚出沙哑的一声:“顾……顾绥?”
少年笔尖一顿,抬眼。
那双眼极黑,像冬夜无星的湖面,映出阿苦狼狈的影子。
“在下顾雪楼。”
阿苦喘着气,他使劲压抑着心里的异样,愣愣的看着顾雪楼。
顾雪楼声音清冽,带着久病未愈的轻咳,“顾绥是我堂弟。他……并未上榜。”
阿苦心里一紧。
“你是李苦?”
“是,那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顾雪楼垂眸,把写满的竹简折起,从衣袖内拿出来一张纸递到阿苦面前。
纸上只一行小字:
“金水桥北,第三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