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河
卯时，河面上已经结着薄薄的一层冰，桥下连个人影都没有。
阿苦不敢停下脚步，一路踩着碎雪过来。
膝盖在门槛磕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血珠渗进裤管，他却越跑越快，仿佛只要慢一步，顾绥就会被这京城的寒流卷走，再也捞不回来。
桥下积雪厚得没过脚踝，河面泛着青灰色的光。
阿苦扶着桥栏，喘得像破旧的风箱，目光急急扫过桥下每一寸阴影。
——一路过来，没有顾绥。
他心口猛地一沉，正欲再寻，忽听身后一声极轻的咳嗽。
回头，雪幕中，一人青衫单薄，手里提着一壶冷酒，站在桥洞另一侧的暗影里。
顾绥的唇色被冻得发紫，脸上却带着一点笑意，像雪里开出一朵不合时宜的梅花。他笑得轻松，但眼中的泪水却如
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流露出深深的悲凉。
“阿苦，”
顾绥抬手，晃了晃酒壶，声音低哑却平静，
“我原想在这里喝完最后一壶，再跳下去。”
阿苦冲过去，一把夺过酒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真是疯了！”
顾绥看着他，神色空了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去，无声无息。然后所有情绪在心头激荡又被他强自压抑住，痛苦难受到极致又无处发泄。
半晌，顾绥垂下眼，声音颤抖着，“阿苦，我早就没有家了，在上京赶考之前就已经没有家了。”
“那顾家呢？顾雪楼呢？”
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却像钝刀刮过瓷面，刺耳又空。
“我已经被顾家放弃了。”雪光映着顾绥的睫毛，像一层碎裂的冰壳。
“放榜前夜，族长亲自提着朱笔，在宗祠里把我的名字‘绥’字从族谱上勾掉。
我跪在地上求他，他却只回我一句——
‘顾家如今只留雪楼一支，不问缘由，其余当除。’”
他抬眼，眸子里一片荒原。
“表哥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我连给爹娘烧纸的资格都被一并削去，今日若跳下去，至少还能在黄泉路上喊他们一声。可我竟如此没用，连死都不敢。”
“可阿苦，我不甘心，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明明我没有做错什么？”
阿苦握着他的手腕，掌心被雪水浸透，却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
阿苦咬紧牙关，把酒壶塞进自己怀里，
“那就回我的家。”
说完，就把夺来的酒壶往冰面上一扣——
“咔啦”一声，薄冰碎出一个黑洞，冷酒汩汩流进河里，像替谁把最后一滴眼泪放干。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掌心残血混着雪水，在颊上拉出两道殷红。
“不甘心？”
少年声音沙哑，却像铁石相击，一字一火星。“那就先活着，把‘凭什么’三个字，一笔一画写回他们脸上。”
雪片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瞬间化成水，像替谁的眼泪开了闸。
顾绥的指尖动了动，像第一次感觉到温度。
他垂眼，看着阿苦指缝里渗出的血——那是方才扑过来时，指甲抠破掌心留下的。
血珠顺着掌纹淌，滴在雪里，竟比朱砂还艳。
“李苦，”他声音哑得发颤，“你刚中进士，前程一片光亮，何必背我这块烂泥？”
阿苦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却带着少年人少有的狠劲：
“前程？我李苦的前程，是拿命考的，也是拿命守的。
今日我守的第一个，就是你顾绥。”
他松开手，解下自己尚带体温的粗布外袍，不由分说披到顾绥肩上。
袍角还带着一路奔跑的热气，混着酒壶里残酒的辛辣，一下子把顾绥裹住。
“走。”
阿苦攥紧顾绥的手腕，像攥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灭的灯芯，“回家。”
雪还在下，却不再像刀子。
金水河面薄冰上，两行脚印并排延伸，一深一浅，
像把“家”这个字，硬生生刻进天玺三十二年的初雪里。
雪落在两人肩头，悄无声息地堆积。
阿苦伸手，攥住顾绥冻得发僵的手腕，
一字一句，像钉进冰里的铁钉：
“跟我走，就别再想死。以后，我李苦的饭碗里，永远有你顾绥的一双筷子。”雪片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瞬间化成水， 像替谁把恨意煮开，又替谁把生路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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