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丛林自初晨中准时苏醒。
玻璃幕墙折射晨光,立交桥上刹车灯连成红色长龙。地铁呼啸着碾过轨道,写字楼电梯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打卡声。
CBD的会议室里,第一季度报表正被投影在雾面屏幕上;米其林餐厅的银质餐具正切割着分子料理的晨间特供;而昨夜狂欢的霓虹光晕尚未在威士忌杯底的琥珀光里还未完全消散……
市声渐歇于百里之外,青石板巷亦在晨露中苏醒,蜿蜒的河道载着柳叶轻舟,千年垂柳宛如碧玉簪子,斜簪在水乡的云鬓。
黛色的蝴蝶瓦承接住破晓的第一缕金色,鱼鳞般的排列恍若蛟龙脊背,将朝阳的丝线织进雕花木窗的细密纹理。
朱漆院门“吱呀”一声响,炸毛的黄色土松叼着食盆窜过三道月亮门。不锈钢盆“哐当哐当”砸在胸前的铃铛上。
院子深处的房间里,发型凌乱的少女一阵蛄蛹,终于艰难地伸着腰从梨花木的拔步床上醒过来。
姜茶的眼睛干涩生疼,声音也是有气无力。
“……招财……别敲了,起了,我马上起了。”
门外传来“嗷嗷”两声算是回应,敲盆声停止。
“……要死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晚睡了……啊……”
抹了把脸,扒着床头的廊柱半死不活地爬起来洗漱,姜茶穿好衣服去开门,一低头就看见狗子憨厚中带着哀怨的脸。
姜茶怒搓一把狗脸,系上狗绳出门。
三月的小河道里,摇橹声伴着雀鸣,柳枝扫过慢悠悠的乌篷船顶。
河畔两旁,小食店早早开了门,油锅滋滋作响,煎饼鏊子上腾起面香,豆浆桶里浮着薄薄的豆皮。穿校服的少年男女背着书包,步履匆匆,在蒸腾的热气里买一份刚出锅的乌饭包油条,咬一口,糯米的甜香混着酥脆,烫得直呵气。
姜茶简单扎着低马尾,穿着青色两片裙搭宋制窄袖短衫,牵着招财打着哈欠停在面馆前。
“闺女,今儿个吃什捏?”系着蓝布围裙的老汉掀开锅盖,热气腾了他一脸。他操着浓重的京南口音,声音洪亮。
“叔,阳春面加煎蛋,先来份青菜肉粥!”姜茶把狗绳系门前柱子上开始点餐,不自觉也一口京南话。
招财一屁股坐下,放下嘴里一直叼着的饭盆。
“晓得喽!”老汉麻利地抓了把银丝面下锅,瞅了招财一眼,笑呵呵从旁边粥锅里捞起满满一海碗粥放取餐窗台上,“招财也来啦?不给它加份肉?”
姜茶摸着碗壁,温度刚好,弯腰把粥倒盆子里然后把碗递回去:“不咯,它最近减肥。”
旁边来取餐的熟客看了一眼大口干饭、身形圆润的招财,心想:好像是又胖了点。
刚出锅的阳春面,细白的面条浸在清亮的汤里,汤面上浮着金黄的油花,翠绿的葱花撒得匀称,旁边经过高温油炸的鸡蛋蛋白油润香脆,蛋黄半凝,筷子一戳,便露出金灿灿的芯。
是她喜欢的溏心蛋。
姜茶低头喝了一口汤,鲜香的热气顺着喉咙滑下去。
春日微凉的早晨,一碗可口的阳春面真是暖心又暖胃。
晨雾散尽,日头爬上檐角。
对面茶馆的雕花木门敞着,里头飘出龙井的清香,混着几句咿咿呀呀的戏腔——
吃饱的姜茶牵着招财踱进茶馆。
“小姜来啦?坐这儿!”穿藏青对襟衫的周大爷挪出个位置,顺手给她倒了杯茶,“今儿个龙井,尝尝看。”
招财熟练地钻进桌底趴在爷爷奶奶脚边,尾巴甩得飞起。
对桌李奶奶笑着拍腿:“哎哟喂,刚说到老张家孙子留学回来...…”她眯眼打量姜茶,“小姜啊,有对象没得?”
茶馆大堂顿时活泛起来。
“我家外甥在银行上班...…”
“南大研究生要不要见见?”
“我认识个开中医馆的小伙…...”
姜茶捧着茶盏笑着摆摆手:“我才多大啊?”
“再玩两年嘛。”
唱京剧出身的王老爷子突然开嗓:“少年人~自有那~快活时~”惹得满堂哄笑。
柜台后老板娘插嘴:“人家小姜家里都不急,你们倒急得很咧!”
“就是就是。”姜茶趁机塞了块桂花糕给王老爷子,“先不着急!”
“等我结婚一定请大家坐主桌啊。
老人们笑骂着“小滑头”。
姜茶正打着哈哈,裤袋震动的手机界面亮起。
拿出来一瞅,“老姜”二字正在疯狂跳动。
.
世界是个巨大的番茄小说,还是那种狗血淋头的逃婚文学。
姜茶坐在客厅中央,对面是沉默的家人们,空气凝固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你是什么想法?”
亲爹老姜同志终于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一种“你应该不会也想跑路吧”的忐忑。
姜茶没想法。
姜茶抱头。
姜茶想去世。
一个半小时前,她还在古镇和爷爷奶奶们侃大山说结婚不急,老姜一个电话把她召回南京,说有急事。
她以为家里破产了,抛下招财火急火燎地往城里赶,结果迎接她的是堪比八点档连续剧的剧情——她姐姜蔓,在距离婚礼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留了封“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的信,就潇洒地买了张单程机票飞往国外。
她——
逃、婚、了!
“你二哥还在满世界找人,但一点消息都没有。”老妈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效仿大女儿离家出走。
姜茶揉了揉太阳穴,头有点痒,感觉是要长脑子了。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小心翼翼地问。
“茶茶啊,”老妈突然换上了姜茶最害怕的温柔语气,“你知道姜家和周家的关系,还有项目和股市……”
姜茶当然知道。
姜、周两家盘踞京南顶层圈数十年,世代交好,利益早就缠成了死结。三年前姜蔓和周淮青订婚,两家股价一路狂飙差点跌停,合作项目砸进去的资金数以亿计。
现在项目做到一半,女主角却跑路了,这要是传出还以为出了什么大问题,两家大厦天台搞不好会爬上去几个股民。
“周家知道吗?”姜茶一脸生无可恋。
“周家已经知道了。”大哥姜庭阴着脸,“现在在等我们家的态度。”
婚约是不可能取消的。
而姜家身份合适又适龄的闺女,除了姜蔓,就剩姜茶了。
姜茶闭了闭眼,试图挽救一下自己。
“为什么非得是我?”她弱弱地问,“找个理由推迟婚礼不行吗?等找到姐姐…...”
老姜又沉默了,姜妈笑容更温柔了。
姜庭也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更阴了,语气笃定:“没可能了。”
她觑着冰山大哥的黑脸,试图从他脸上找答案:这意思是,姜蔓找不回来了,还是回来了也不会继续婚礼?
牛X啊我的姐!除了逃婚,你这段时间到底干嘛了??
姜茶捂着脑壳,感觉CPU都快干烧了。
——这下真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