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柒·归途焐

-靖远公府-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首被拉长了的调子，不急不缓地伴着车厢里的温情。

车壁上悬挂的玉佩随着车身轻晃，偶尔碰撞出细碎的叮咚声，像是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静谧。

靖远公看着女儿依偎在自己臂弯里的模样，心头那片因常年征战而结下的硬痂，仿佛被这柔软的触碰一点点焐化了。

·靖寰·“苍苍，这几年你在宫里，还好吗？”

他问得简单，可那目光却仿佛要穿透时光，看清女儿这八年独自在深宫高墙内的每一寸光阴。

胥颐的心微微一颤，立刻用力点头，像是要驱散父亲眼中的担忧。

·胥颐·“女儿在宫里一切都好，老佛爷对女儿特别特别疼爱，阿玛不用担心。”

她努力强调着，想让父亲安心。

靖远公静静地听着。

他深邃的眼眸里，那层被风霜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外壳，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缝。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瞬间冲上喉头，灼烧着他的眼眶。

他粗糙的手掌轻轻覆在胥颐的发顶，指腹摩挲着那细腻的发丝，动作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靖寰·“苍苍，委屈你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阿玛。”

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要淹没在车轮声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这一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他为人父的深深自责与说不出口的无奈。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他身披染血的铁甲，刚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被紧急召回。

迎接他的不是凯旋的荣耀，而是爱妻缠绵病榻后最终撒手人寰的噩耗。

巨大的悲痛几乎将他击垮，可边关告急的烽火容不得他沉溺悲伤。

他匆匆料理完妻子的后事，面对才六岁的胥颐，心如刀绞。

他仍清楚记得，自己是如何用那双还带着塞外血冰寒气的手，几乎是半推半抱地将年幼的女儿送到太后威严的鸾轿前。

他甚至不敢看女儿懵懂又带着惊惶的眼睛，只匆匆撂下一句：跟着老佛爷，比跟着阿玛安全。

他最后看了一眼女儿，那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不舍、愧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托付，随即猛地转身，不敢再回头。

那离别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刻在胥颐幼小的心灵里，也成了靖远公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靖寰·“你额娘在的时候，总念着要看着你梳起及笄的发，穿上绣着并蒂莲的嫁衣。”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像是被塞外的寒风磨过。

·靖寰·“可我这做阿玛的，既没让她瞧见你长大的模样，也没能守在你身边。”

胥颐的脸颊贴着阿玛的衣袖，能闻到上面淡淡的硝烟味与皮革的气息。

她摇摇头，把脸埋得更深些，声音闷闷的。

·胥颐·“额娘在天上看着呢，她知道阿玛是为了家国，也知道女儿过得很好。而且，女儿一点也不委屈。阿玛保家卫国，一直是苍苍心里的英雄。”

靖远公沉默了，车厢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他抬手拭了拭眼角，将那点湿意悄悄抹去，转而看向女儿泛红的眼眶，忽然想换个轻松些的话题。

·靖寰·“说起来，今天在庆功宴上，皇上还跟我提了一嘴。”

他故作随意地开口，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着胥颐的反应。

·靖寰·“老佛爷有意要给你指婚了？”

胥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靖远公把女儿的局促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有了数。他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温和。

·靖寰·“那我们苍苍可有心仪之人了？”

·胥颐·“阿玛！”

胥颐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是被沸水烫过的樱桃。

她猛地低下头，发髻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倒像是她此刻乱了节拍的心跳。

靖远公瞧着女儿这副模样，哪里还不明白？他忍不住低笑起来，笑声里满是为人父的了然与欣慰。

·靖寰·“说起来，福家那俩兄弟，小时候在同龄孩童中便是出类拔萃的。如今长大成人，更是卓尔不凡。皇上对他们兄弟二人，亦是青眼有加。”

靖远公的声音带着几分追忆和毫不掩饰的赞赏。

他眼中笑意更深，语气也越发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只有父亲对女儿才有的亲昵打趣。

·靖寰·“阿玛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呢，你小时候总在阿玛耳边念叨尔泰，说他是天底下除了阿玛以外最厉害的人。”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带着回忆的暖意。

胥颐的脸更烫了，埋在阿玛怀里闷声道：

·胥颐·“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说的胡话。”

·靖寰·“胡话里才藏着真心呢。”

靖远公的目光温和而深邃，带着一个父亲审视未来女婿的考量。

·靖寰·“今天在宫门口，尔泰那小子看你的眼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方才见了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偏生看你的时候，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他戎马一生，见惯了刀光剑影，也看透了人心诡谲，可瞧着尔泰的心思，竟觉得比战场上的任何计谋都要真切。

那样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是满心满眼都盛着一个人的模样。

·靖寰·“阿玛瞧着，尔泰这孩子是靠得住的。而且福家家风清正，皇上也倚重，将来定能护你周全。如果你也……”

靖远公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胥颐脸颊绯红，眼眶却亮得惊人，像盛着两汪清泉。

她伸手环住阿玛的手臂，脸紧紧贴在他的胳膊上，声音带着点撒娇的软糯。

·胥颐·“阿玛！您怎么一回来就要把女儿嫁出去呀？”

靖远公被女儿撒娇的模样逗笑，拍了拍她环着自己手臂的手，语气无奈又宠溺。

·靖寰·“傻丫头，阿玛哪是要把你嫁出去，只是想着我家苍苍长大了，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着。”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郑重。

·靖寰·“苍苍，你记住，阿玛永远是你的依靠。阿玛在战场上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一定要打胜战，就是想护你一世周全，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胥颐抬起头，望着阿玛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细纹，心里一软。

她知道，阿玛看似粗犷，实则把她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当年送她进宫，是怕边关战事牵连到她；如今刚回来就操心她的婚事，是怕自己再出征，没人护着她。

·胥颐·“阿玛，不管将来如何，女儿只要您在女儿身边就好。”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软软的。

靖远公心中一酸，伸手将女儿揽进怀里。

马车轻微晃动着，车厢里只剩下彼此浅浅的呼吸声。多年的亏欠、思念与牵挂，仿佛都在这一抱里慢慢化开。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靖远公府的门口缓缓停下。

府门早已大开。

留守多年的老管家领着仅存的几个忠心老仆早已迎了出来，躬身行礼着，火光映照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泪花。

靖远公走下马车，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府邸轮廓，看着阶前的一众旧仆，冷硬的脸部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

胥颐跟在阿玛身后，看着这栋承载着幼年模糊记忆、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寂寥的府邸，心头也是百感交集。

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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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