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宫墙内的秋意愈发浓重,太液池的残荷早已收拾干净,只余下清凌凌的水面倒映着高阔的蓝天。
慈宁宫庭院里的银杏树已是满树金黄,风一过,扇形的叶片便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距离那次宫墙看星,已过去大半个月。
胥颐昨日刚从晴儿小心翼翼的转述中偶然得知一个真相。
那个秋夜,尔泰带她私爬宫墙的事,终究未能瞒过福伦大学士。
他阿玛闻讯后震怒,斥他“胆大妄为,不成体统,罔顾宫规”,当夜便罚他在冰冷坚硬的祠堂石板地上整整跪了一夜思过。
胥颐听后怔在原地,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
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在祠堂幽暗灯火下,独自跪着的倔强而孤单的身影。
被罚跪这事,他这几天对她都只字未提,依旧笑得如同秋日最爽朗的晴空,将所有的责难与苦楚独自吞咽,只留给她一片无垠的星空,和一颗指引思念的星辰。
宫墙上的猎猎清风,摇光星的清辉璀璨,连同这份沉默而沉重的守护,一起深深地镌刻进她的生命里。
这份认知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清晰地触摸到,何为珍重,何为付出。
那颗名为“破军”的星,从此在她的心中也有了另一重,独属于那个少年的温暖而耀眼的光芒。
暮色如宣纸上晕开的淡墨,一层层浸染着紫禁城的飞檐翘角。
秋风掠过太液池残存的荷梗,带着水汽的凉意拂过廊下少女单薄的肩头。
胥颐倚着朱红廊柱,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上缀着的珍珠流苏,目光越过层层宫墙,不知落在何处。
“怎么站在风口里?”晴儿从殿内走出来,将一件杏色披风轻轻搭在胥颐的肩上,“天凉了,仔细着凉。”
胥颐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我就是想透透气。”
晴儿打量着她紧握的双手,了然地轻叹一声:“还在想尔泰的事?福大人向来严厉,这次怕是......”
“我知道。”胥颐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不是为了带我上看星星,他也不会被福大人责罚了。”
这几日,她总是想起那夜尔泰强装无事的笑容,想起他转身时微僵的背影。
一想到他独自在冰冷的祠堂跪了一夜,她的心就揪着疼。
·
次日午后,胥颐早早等在了尚书房的必经之路上。
她特意选了假山后一处隐蔽的角落,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散学的阿哥们,却不容易被人发现。
秋阳斜照,将假山的影子拉得老长。
胥颐不安地摩挲着手中的绸布包,里面是她从太医院求来的活血化瘀膏。她不时探头张望,既期待又忐忑。
当散学的钟声终于敲响时,她的心也跟着钟声怦怦直跳。
三五成群的阿哥和伴读们说笑着从尚书房里走出来,锦衣玉带在秋阳下流光溢彩。
胥颐屏住呼吸,在人群中急切地寻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尔泰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沉重。秋风拂起他靛蓝色的衣摆,隐约可见右腿行动时的僵硬。
胥颐的心猛地一紧。
待其他人都走远了,她才从假山后闪身而出,轻声唤道:“尔泰。”
少年闻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快步上前,却因动作太急牵动了伤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胥颐?”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欢喜,“你怎么来了?”
“你的腿......”胥颐的目光落在他微跛的右腿上,声音哽咽,“是不是很疼?”
尔泰下意识地想挺直身子,却不慎牵动了伤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碍事的,我皮糙肉厚......”
“你骗人。”胥颐打断他,眼圈微微发红,“我都知道了。那夜你被福大人罚跪祠堂,是不是?”
尔泰怔了怔,垂下眼帘:“谁跟你说的?其实我......”
“为什么要瞒着我?”胥颐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绸布包塞进他手里,“这是太医院的药膏,你回去记得揉开。听说跪久了膝盖会淤血,若是不及时揉开,以后阴雨天会疼的。”
尔泰握着尚带她体温的药包,指尖微微发颤。
他抬头望着胥颐泛红的眼眶,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真的不碍事。那夜虽跪得久些,但阿玛到底心疼,后来还是让人送了垫子来。”
“你还说!”胥颐急得跺脚,“我都看见你走路的样子了!”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满地落叶。
尔泰望着她焦急的模样,忽然觉得膝盖的疼痛都不算什么了。
他轻轻攥紧手中的药包,柔声道:“好,我回去就用药。你别担心。”
胥颐这才稍稍安心,却又忍不住叮嘱:“要按时用药,若是还疼,一定要请太医看看。”
“知道了。”尔泰唇角微扬,“我们胥颐格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操心?”
“你还笑!”胥颐嗔怪地瞪他一眼,却见他笑容明朗,一如往昔,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尔泰目送着胥颐远去的身影,直到那抹藕荷色消失在宫墙尽头,才小心翼翼地将药包收进怀中。
药膏的清香隐隐传来,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馨香。他轻轻按了按依旧作痛的膝盖,却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是暖意。
这个秋天,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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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