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
乾隆二十二年的秋,是北京城最好的时节。
天高云淡,风里带着草木将枯未枯的干燥香气和果实的甘醇。
西山的枫叶红了,香山的黄栌绚烂如霞,而皇家围场里,更是层林尽染,一片斑斓世界。
秋狩的仪仗浩浩荡荡,旌旗招展,骏马嘶鸣,年轻的阿哥格格们,还有王公大臣家的子弟们,个个英姿飒爽,跃跃欲试。
胥颐穿着一身利落的杏子黄骑射装,骑在一匹温顺的白马上。她如今骑术已颇为娴熟,兴致勃勃地跟在队伍之中。
尔泰骑着通体乌黑的骏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侧,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专注。
围场深处,林木渐密。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胥颐贪看林间景色,一时不察,控着缰绳偏离了主道,向着旁侧一丛生长得过于茂盛的灌木靠近。
“苍苍小心!”尔泰的声音几乎与她衣袖撕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只听“刺啦”一声,一根斜逸而出却带着尖利断杈的枯枝,猝不及防地勾住了她右臂的衣袖。
丝绸应声而裂,从肘部向下,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月白色的中衣,一截莹白细腻的小臂若隐若现。
秋风瞬间灌入,胥颐只觉得臂膀一凉,惊呼声卡在喉咙里,下意识地用手去掩住那道裂口,脸上浮起一丝窘迫的红晕。
在这样盛大的场合,衣衫不整,实在是失仪。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反应,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已经迅捷地来到了她的马前。
是尔泰。
他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靛蓝色织锦镶玄狐毛边的披风,手臂一扬,那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宽大披风,便如同展翅的鹏鸟,轻柔地笼罩住了胥颐的肩头。
“风大,仔细着凉。”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这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举动,理所当然,如同日出日落。
他的手指灵活地在她颈前系着披风的带子,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擦过她下颌的肌肤,带来一阵微不可察的战栗。
胥颐怔怔地任由他动作,整个人被包裹在一种带着清冽松针与淡淡墨锭气息的温暖里。
这披风于她而言过于宽大,下摆几乎垂到了马镫,将她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只露出一张微微仰着而略显无措的小脸。
那玄狐的毛锋轻抚着她的脸颊,柔软而温暖。
尔泰系好了带子,又仔细地将披风的前襟拢了拢,确保那裂开的衣袖被完全遮盖住,不留一丝痕迹。
他做完这一切,才抬起头,对上她有些茫然的目光,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令人心安的安抚笑容:“好了。”
他重新翻身上马,姿态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那急切下马的人不是他。
“苍苍,跟紧我,小心别再往林子密的地方去了。”他嘱咐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队伍继续前行,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胥颐裹在宽大的披风里,最初的窘迫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取代。
那披风上残留的体温,和他身上那干净熟悉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隔绝了秋风的微凉,也奇异地抚平了她心中的慌乱。
她不由自主地,悄悄用左手捏住了披风内侧的里衬。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光滑冰凉的绸缎,然而,在靠近她心口的位置,指尖却敏锐地触碰到了一个微微凸起的小小异物。
胥颐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借着披风的遮掩,微微低下头,用指尖细细地描摹那凸起的轮廓。
那是一个字。
一个用极细的银线,精心绣上去的字。笔画清晰,结构端正,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
是一个“泰”字。
小小的,隐秘的,藏在这无人能见的披风内侧,紧贴着她此刻正因为悸动而加速跳动的心房。
仿佛他无声的宣告,又像是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全身,比这披风本身更加温暖百倍。
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红霞,比天边最绚烂的晚霞还要秾丽。
她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窥见这满心的甜蜜与慌乱,只能紧紧攥着那一小方绣着字的布料,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最珍贵的承诺。
秋风依旧在林间穿梭,吹动落叶沙沙作响。可胥颐却觉得,周遭的一切喧嚣都远去了。
她只听得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只感受得到那紧贴心口的“泰”字,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她的生命里。
尔泰策马在前,似乎毫无所觉,但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唇角那抹压也压不下去的浅浅弧度,却出卖了他同样不平静的内心。
这件披风,从此不再只是一件御寒的衣物,它成了他们之间,一份无需言说却重若千钧的凭证。
在这秋光烂漫的围场中,悄然系下了一生一世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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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