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乾隆二十三年,暮春。
慈宁宫庭院中的海棠与玉兰早已开过,只剩下满树浓得化不开的绿意。
几株晚开的牡丹,在渐长的日头下慵懒地舒展着花瓣,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蒸腾特有的暖香,以及一丝独属于春尽的怅惘。
老佛爷将前往五台山为国祈福,愉妃、胥颐和晴儿也随侍同行。
銮驾启行在即,宫中的忙碌如同逐渐升温的天气,带着些许喧腾的焦灼。
然而这份喧腾,却丝毫未能驱散胥颐心头那愈积愈厚的离愁。
此次出行,非是短程游幸,山高路远,归来至少需待明年秋凉。数月的光阴,在情意正浓时,显得格外漫长。
启程前日,尔泰终是寻了个由头,随着阿玛福伦入宫做最后的禀奏。
机会难得,却又短暂得让人心慌。
奏对完毕,老佛爷体恤,照例在偏殿予他们片刻话别之时。
众人心照不宣,将殿角那一处临窗、看得见庭院里最后一抹春色的安静地方,留给了他们。
窗外,几片迟落的桃花瓣,被暖风裹挟着,悠悠荡荡地飘落在青石板上。
胥颐穿着一身湖水绿绣缠枝莲的春衫,立在窗前,那清新的颜色却衬得她眉眼间那缕轻愁愈发清晰。
尔泰站在她面前,一身月白长衫比平日朝服少了几分端肃,多了几分清雅,只是那望向她的眼神里,沉甸甸的满是化不开的牵挂。
“五台山地势高,虽已入夏,早晚风露依旧寒重,你的披风和大毛衣服,定要随身带着,莫要贪凉。”
尔泰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字句间是掩不住的细细叮咛。千言万语在胸中翻涌,最终凝成的还是这最朴实而恳切的关怀。
胥颐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担忧与不舍几乎要将她溺毙。
她轻轻点头,喉间微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都记下了。你在京中也要善自珍摄,不要太过劳碌。”
她顿了顿,想起他有时专注起来便不顾时辰,又轻声补了一句,“尤其是……不要贪夜。”
“好,遵命!”
尔泰低低应着,目光如同最温柔的笔触,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这暮春里的容颜,牢牢刻印在心版之上,以慰藉未来漫长的孤寂。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白杭绸仔细包裹的扁平小包,递了过去,动作轻柔而郑重。
“这里面是一些平日常用的丸散,防着路上或有水土不服。还有……”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
“一个防蚊虫的香囊,你记得带上它,就不怕被蚊虫叮咬了。”
胥颐的心尖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一阵酥麻,脸颊顿时飞起红霞。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接过那尚带着他体温与淡香的小包,指尖与他微温的掌心短暂相触,一股暖流便毫无阻碍地直抵心扉。
她将小包紧紧按在胸前,仿佛那是未来数月里,维系彼此的唯一信物。
“尔泰,谢谢你。” 她的声音轻软,含着少女的羞怯,也含着被珍视的甜蜜。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下来,却并非无话可说,而是那汹涌的情愫在静默中无声地流淌、交汇。
他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因紧张而轻轻咬住的下唇,心中充满了欲诉难言的离思。
她感受着他专注而温存的目光,离别的苦涩与被他如此刻骨牵挂的甜意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
“等我回来。” 她最终鼓起勇气,抬起眼,清亮的眸子里漾着水光,带着一丝恳求,更带着一丝坚定的诺言。
尔泰的喉结轻轻滑动,重重地点头,眼底的阴郁仿佛被这句承诺照亮了些许,漾开一片温柔的涟漪。
“好。” 他应诺,声音虽轻,却重若千斤,“我等你回来。”
尔泰深深地凝望了胥颐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这暮春最后的光景一同攫取,刻入骨髓。
胥颐也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唯有那紧紧按在胸前、指节微微泛白的素绸小包,无声地泄露了她心底滔天的波澜。
尔泰转身离开时,月白色的身影缓缓消失在殿门廊柱的阴影里。
胥颐依旧立在原地,许久未曾动弹,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融入了远处的宫苑声响,她才缓缓垂下头。
窗外,暮春的风暖洋洋地吹过,带来了夏日前最后一丝温柔,而她的怀中却仿佛拥住了整个离别季节里最坚定的守望。
翌日,銮驾启行,旌旗蔽日,仪仗煌煌。
胥颐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渐行渐远的巍峨宫城。
目光仿佛能穿透朱红的宫墙与重重殿宇,看到那个立于人群中,同样凝望着这蜿蜒车队的月白色身影。
山路迢迢,夏日在即,但怀中的那份淡香与承诺,将如同清凉的甘泉,滋养她整个漫长而寂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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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