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
五台山的暮秋,是一轴徐徐展开的淡墨长卷。
天空是高远而寂寥的灰蓝色,仿佛被清水洗濯过,透着一股子清寒。
寺院飞翘的檐角下,铜铃在带着寒意的秋风中叮咚作响,声音清越,传得很远,更添几分空灵与寂寥。
胥颐裹着一件玉青色镶银鼠毛的斗篷,与晴儿一左一右,陪着老佛爷和愉妃在寺后的放生池边缓缓散步。
池水清澈见底,倒映着斑斓的山色和寂寥的天空,几尾红鲤在枯荷的残梗间缓慢游弋,搅动一池寒碧。
老佛爷手中捻着一串温润的菩提子佛珠,目光悠远,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胥颐的心也如同这池水一般,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些许难以言说的涟漪。
山中的日子清静规整,晨钟暮鼓,诵经祈福,时光仿佛被拉长了,却又在不知不觉中飞快流逝。
对京城、对某人的思念,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清寂里,如同藤蔓悄然滋长,缠绕心间。
午后的天色愈发沉郁,似乎酝酿着一场秋雨。
一名穿着沾染风尘官服的侍卫,被引着穿过重重殿宇,来到了她们居住的禅院。
他恭敬地呈上了一个用厚实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件,包裹外侧还细心地覆着一层防水的桐油纸,封口处火漆鲜明。
“启禀老佛爷,这是福二爷命卑职从京城送来给胥颐格格的。”侍卫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旧洪亮。
胥颐的心骤然收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随即又狂跳起来。
她下意识地瞥了老佛爷一眼,见老佛爷正含笑望着她。
她的目光慈和而了然,并无丝毫责怪之意,只温和地吩咐道:“小颐儿,既是尔泰那孩子的心意,你便去看看吧。”
晴儿在一旁,唇边也已漾起了带着打趣的浅浅笑意。
胥颐脸颊微热,强自镇定地谢过恩,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指尖触及那冰凉而略显粗糙的包裹外壳时,竟微微有些发颤。
她抱着它,如同抱着一个易碎而珍贵的梦,脚步略显急促地回到了自己那间陈设简朴却洁净的禅房。
·
禅房里,窗扉半掩,窗外是那株正在不断飘落金叶的巨大银杏树。
胥颐将包裹轻轻放在临窗的榆木书案上,案上还摊着她平日抄写经文的笔墨纸砚。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清冷的檀香,似乎也无法平息她此刻内心的涌动。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剥开那层层防护。油布和桐油纸被揭开,露出里面一个更为精致的紫檀木扁匣。
打开匣盖,一股混合着墨香与木质冷香的清雅气息扑面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厚厚的信,信封是上好的玉版宣,上面是尔泰那笔力劲挺的字迹,只简单地写着“苍苍亲启”。
他的字似乎比从前更沉稳了些,每一笔都仿佛带着力量,透过纸背,直抵她的心房。
她将信暂且极其珍重地放在一旁,目光落在匣中另一个锦盒上。
她的心跳莫名地又加快了几分,轻轻打开锦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羊脂白玉佩。那玉佩玉质极佳,洁白无瑕,触手生温,仿佛凝结了月华之光。
玉佩被雕琢成祥云拱月的样式,云纹舒卷流畅,月牙儿皎洁玲珑,在云间若隐若现。
最让她心头剧震的是,当她将玉佩对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仔细端详时,发现在那弯月牙最尖细的内侧有点异常。
那里竟用几乎微不可察的刀工,阴刻了一个小小的、却笔画清晰的“苍”字。
这隐秘的标记,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约定,重重地敲击在她的心坎上。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唇角却高高扬起,绽放出一个混合着巨大惊喜与无比甜蜜的笑容。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玉佩捧在手心,感受着它温润的质地,仿佛能感受到他指尖残留的温度。
平静了许久的心绪,她才重新拿起那封厚厚的信。用银刀小心地裁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叠薛涛笺。
展开信纸,尔泰那熟悉的字迹便充盈了视线。
他并未在信中写什么露骨的相思之语,依旧是那般含蓄而克制。信的前半部分,絮絮地写着京中的琐事。
笔调轻松,娓娓道来,仿佛闲话家常,却让她仿佛看到了京城那个秋日里,他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以及生活间隙里,关于她的无处不在的记忆。
然而,信的末尾,他的笔锋终于转向了更深的情绪。
他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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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待你收到信时,想必五台山的秋意已经很深了,应比京城更加浓郁。
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每当秋夜听着窗外雨声的时候,总会想起去年深秋,我们俩一起在南苑骑马的情景。
树林里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那时的欢笑声仿佛还在耳边。
我一切都很顺利,身体也很好,只是心里惦念的,始终只有你一个人。
山里清静,但霜露越来越重,你千万要好好照顾自己,保重身体。
我随信寄去了一件小东西,不算什么贵重物件,只希望能在你闲暇时陪伴你,稍微排解一些我不在身边的寂寞。
秋意浓浓,叶子都落下来回归了根处。
我在这里安心等着你,不急,你慢慢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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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海誓山盟,没有激烈的情感宣泄,只有这沉静如水的叙述,将那份深沉的等待、无尽的牵挂与殷切的期盼,表达得如此含蓄而又如此淋漓尽致。
胥颐读着读着,泪水终于忍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滴在薛涛笺上,晕开一小团温柔的墨痕。
她将信纸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拥抱住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却始终在她心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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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禅房里点起了灯。
胥颐坐在灯下,手里摩挲着那枚贴身佩戴的玉佩,目光偶尔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唇边却始终带着一抹温柔而沉醉的笑意。
这一切都被悄然而至的老佛爷静静地看在了眼里。
她站在禅房门外,并未惊动屋内人。
只是透过半开的门扉,望着胥颐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影,望着她指尖无意识流连在玉佩上的珍视动作,望着她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的盈盈光彩。
老佛爷静静地站了许久,脸上神情复杂,有看着孩子长大的欣慰,有即将分离的不舍,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通透而释然的慈祥。
她轻轻转过身,对紧随在侧的晴儿招了招手,两人缓缓走到廊下。
廊外,秋风更紧,卷起满地的银杏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叹息,又如同低语。
老佛爷望着庭院中那株在夜色里依旧能看出轮廓的的巨大银杏,仿佛是对晴儿说,又仿佛是在对这寂寥的秋夜倾诉。
“看来,我这块捂在怀里暖了快十年的心头肉,终究是到了时候,该许给那个最有耐心、也最知冷暖的年轻人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沧桑,更带着一份尘埃落定的平静与祝福,她含笑,极轻极轻地感叹道。
晴儿闻言,心中霎时雪亮,一股由衷的喜悦涌上心头。
她轻轻扶住老佛爷微微有些佝偻的手臂,声音温柔而坚定:“老佛爷慈鉴,尔泰待苍苍的心日月可鉴。”
“他这番数年如一日的守候与用心,也确实配得上您这块心头肉呀!”
老佛爷没有再说话,只是反手轻轻拍了拍晴儿的手背,又回头望了一眼禅房内那温暖摇曳的灯火,以及灯下那个终于等来了确切未来和圆满希望的姑娘。
秋夜深重,寒意侵人。
然而那份经由时光细细打磨,于暮秋时节被一封锦书最终确认的坚贞情意,在这清寂的山寺之中散发着恒久而温暖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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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