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
乾隆三十一年的春,深得恰到好处,紫禁城的红墙被连日暖阳晒得有些发烫。
延禧宫庭院里的那两株西府海棠,粉白的花瓣开始慵懒地飘落,在微风中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铺满了青石小径。
几丛晚开的白芍药却正当其时,碗口大的花朵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在午后略显稠滞的空气里,散发着清雅而甜沁的芬芳。
韶仪已是五六岁的光景,身量抽高了不少,褪去了部分婴孩的圆润,显露出小姑娘特有的秀气轮廓。
她乖巧地跟在额娘的身侧,刚从慈宁宫给老佛爷请安出来。
老佛爷照例留了许久,赏了新进上的江南点心,又拉着胥颐说了好一会子话,言语间满是慈爱。
一出慈宁宫那庄重略显沉穆的氛围,韶仪便不自觉地轻轻吁了口气,小手下意识地牵紧了额娘的衣袖,仰头问道:
·小福星·“额娘,我们现在去令妃娘娘那里吗?”
那双酷似胥颐的明眸里,闪烁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胥颐低头看着女儿,温柔一笑,替她理了理方才在慈宁宫坐得有些微皱的衣襟,颔首道:
·胥颐·“是呀,令妃娘娘前几日还惦记你呢,说得了些有趣的玩意儿给你留着。”
去往延禧宫的路,韶仪是极熟悉的。
几乎每次随额娘入宫,这里都是必来之地。
因着令妃娘娘性子温和,与福家本就关系亲厚,加之永琰与韶仪年龄相仿,这延禧宫对于韶仪而言,几乎成了半个家。
·
刚踏入延禧宫的宫门,一股恬静安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院内收拾得极为整洁,墙角植着几竿翠竹,风过时飒飒轻响。
早有眼尖的宫女瞧见胥颐和韶仪,脸上立刻堆起真切的笑容,快步进去通传。
·宫女·“娘娘,昭攸郡主和韶仪格格来了!”
令妃正坐在南窗下的暖炕上,就着明亮的天光,低头缝制一件小男孩的里衣。
闻声,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脸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家常的藕荷色缎袍,脂粉未施,却更显面容清丽,气质温婉。
·令妃·“快进来快进来。”
令妃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已迎向了门口。
胥颐领着韶仪走进来,未及行礼,令妃已摆手笑道:
·令妃·“罢了罢了,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虚礼,快坐下歇歇。慈宁宫过来一路,日头底下也晒着了吧?”
她说着,目光已慈爱地落在了韶仪身上。
·令妃·“快过来让我瞧瞧,我们小福星是不是又长高了?”
韶仪这才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清脆得像檐下的风铃。
·小福星·“韶仪给令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令妃·“好孩子,快起来。”
令妃伸手将韶仪揽到身边,细细端详着她的小脸,又摸了摸她柔软的手,叹道:
·令妃·“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通身的气派,倒有几分你额娘当年的模样了。”
·胥颐·“娘娘快别夸她了,这小丫头不禁夸,回头更要淘气了。”
胥颐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含笑看着,接口道。
正说笑间,里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帘子一动,永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绉绸长衫,外罩一件宝蓝色的小坎肩,腰系黄带。虽年纪尚小,但天家贵胄的教养已融入举止,步履沉稳。
只是那双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眸,在看到韶仪时,瞬间亮了起来,那份属于孩童的活泼才掩藏不住地流露出来。
他先转向胥颐,端正地拱了拱手。
·小十五·“胥颐姐姐安。”
礼仪一丝不苟。
胥颐忙欠身还礼。
·胥颐·“十五阿哥安好。”
永琰这才将目光转向韶仪,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欢喜。
韶仪见到他,早已按捺不住,几步跑到他面前,仰着小脸,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满是熟稔与亲昵,脱口而出。
#·小福星·“十五哥哥!你上次说好的,要给我看那个会自己翻跟头的小木偶,带来了吗?”
这一声“十五哥哥”叫得清脆自然,带着全然的依赖,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称呼。
胥颐的心却猛地一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立刻起身,轻轻将女儿拉回自己身边,蹲下身,与她平视,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低声纠正道:
·胥颐·“小福星,不可无礼。”
她指了指永琰腰间的黄带子。
·胥颐·“要称呼十五阿哥。而且……”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困惑的大眼睛,耐心解释。
·胥颐·“按照辈分来论,十五阿哥是你的表叔,是不能叫哥哥的,记住了吗?”
韶仪被额娘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有些茫然,小脸上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看看永琰那身代表身份的服饰,又看看额娘认真的表情,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不解。
永琰只比她大了一个多月,她怎么就要称呼他为表叔了呢?
分明称呼他为哥哥才是最合适的。
永琰站在一旁,看着韶仪那瞬间委屈又迷茫的小模样,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为她辩解几句,但自幼严格的礼教熏陶让他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那明亮的眼神也微微黯淡了些许。
令妃娘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莞尔。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走了过来,步履轻盈。
·令妃·“哎哟,我的好胥颐,在这延禧宫里,咱们不用这么见外。”
她先是对胥颐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弯下腰,将韶仪从胥颐身边轻轻揽入自己怀中,语气充满了慈爱与包容。
·令妃·“童言无忌,童言最真。我们小福星觉得怎么叫着亲切,就让她怎么叫去。”
她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韶仪的小鼻子,笑道:
·令妃·“胥颐,咱们是一家人,和姨母何必时时刻刻被那些外头的虚礼俗套捆着手脚?没得拘坏了孩子们的天性,生分了情谊。”
她说着,抬眼看向胥颐,目光温润而通透,带着一种超越规矩的智慧与温情。
·令妃·“永琰和韶仪投缘,从小一块儿长大,这份青梅竹马的情分比那些个规矩要珍贵得多。私下里随他们怎么自在怎么来,咱们听着心里头也暖和,岂不更好?”
令妃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将那冰冷的礼法规矩轻轻巧巧地化解于无形。
胥颐闻言,心中既是感激,又是触动。
她知道令妃是真心疼爱韶仪,也是真心希望孩子们能保留一份纯真的快乐。
她面上的神色缓和下来,无奈又带着纵容地笑了笑,轻声道:
·胥颐·“娘娘您总是这般疼她,惯得她都没了规矩。”
·令妃·“规矩是立给外人看的,真情才是留给自己人的。”
令妃笑道。
她说着,又转向一直静静站着的永琰,柔声说道:
·令妃·“永琰和韶仪不过相差一个月,我听着小十五被喊表叔,心里头觉得有趣得很。永琰,你说是不是?”
永琰的小脸微微泛起了红晕,他抬起眼,飞快地瞥了韶仪一眼。
见她正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他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耳根都红透了,不忘从袖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制作极为精巧的小木偶,递到韶仪的面前。
·小十五·“给,就是这个,我给它上了发条,它能连着翻好几个跟头呢。”
韶仪见状,立刻将刚才那点小小的困惑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欢呼一声,接过那只栩栩如生的小木偶,爱不释手,又抬起头,对着永琰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叫了一声。
#·小福星·“谢谢十五……表叔!”
听着韶仪的故意打趣,永琰抿着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胥颐看着两个孩子又旁若无人地凑到一处,头挨着头,叽叽喳喳地研究那小木偶的机关。
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他们的身上,勾勒出纯真无邪的轮廓,她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了。
她与令妃相视一笑,各自重新落座,端起微温的茶盏,闲闲地聊起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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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