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裂帛

第一章·裂帛

子时的更漏声刺入耳膜时，安陵容在两种月光间醒来。

左眼承接着棂间泻下的霜刃，那些棱角分明的光弧正在剖开她的视网膜。碎裂的银屑落进瞳孔，凝成七岁那年松阳老宅檐角悬挂的冰凌——彼时母亲总在月夜偷埋杏核，说是等来年春天就能结出不会苦的果子。右眼望见的月光却是黏稠的，像从纯元皇后棺椁里渗出的尸蜡，裹着沉水香灰在拔步床上蜿蜒。

"小主醒了？"

宝鹃的声音裹着蜜渍梅子般的甜腻，影子被烛火泼在烟罗幔帐上。那团人形墨迹边缘滋生出细密的触须，随着她捧鎏金缠枝炉走近的动作，在帐面游走出苗疆符文。安陵容的鼻腔突然炸开两重气味的厮杀：右侧涌入沉水香温厚的木髓气息，左侧却钻入冰锥般的血腥味——正是三日前鸩杀余莺儿时，从对方指缝抠出的孔雀胆粉末。

"皇后娘娘赐了新的安神香。"

青烟自狻猊口中吐露的刹那，安陵容的喉骨发出帛裂之音。右眼所见是袅娜烟柱，左眼却窥见万千银针在雾中列阵，针尖挑着未成形的婴胎，脐带缠绕成萨满鼓的绳结。那些青烟在梁间扭曲成双头蛇的模样，一口衔住她的左腕，一口噬向妆奁深处的螺子黛。

"搁着吧。"她将缠枝莲纹瓷枕抵住心口，釉面寒气渗入第三根肋骨的间隙，"我想吃杏仁酪。"

门枢转动的呻吟碾过耳膜时，左手已掐住咽喉。铜镜中倒映着被月光割裂的面容：左眼化作竖瞳，指甲在颈项犁出血渠；右眼蓄着将坠未坠的泪，睫毛沾满细雪般的珍珠粉。两种痛楚在骨髓深处对垒——左手的伤口涌出沥青状黑血，每一滴都在青砖上蚀出巫蛊图腾；右手的杏花红斑却绽放出异香，引得梁上垂落的蛛丝簌簌成灰。

"所以她需要更痛苦的死法。"左手指尖蘸着黑血，在镜面勾画倒悬的敕令符。血珠沿着最后一捺滚落，化作十七只衔着金末的尸蚁，"子时三刻，剪秋会咳出带刺的肺叶。"

窗外的老杏树忽然抖落一地残雪。安陵容看着窗纸上的剪影生出獠牙，真正的恐慌却来自掌心纹路——左手生命线正在吞噬姻缘线，而右手的情丝却缠住事业纹，在虎口处结出死结。

宝鹃的脚步声裹着七重回音归来，粗使太监抬着的浴桶在青砖上拖出蜿蜒水痕。安陵容的右眼看见漂浮的玫瑰瓣，左眼却见血水中浮沉着婴儿的颅骨。当指尖触及水面，那些白骨突然化作脐带，将她拽向记忆深处的冰窟。

那是大雪封门的腊月，松阳县衙后院的青石板上凝着琉璃冰。父亲将她浸入龙脑香缸时，她透过晃动的液面看见母亲在雪地叩首。妇人额间的血在素缟上描出飞鸾，与此刻浴桶底部的木纹惊人相似。蒸腾的雾气中，安陵容忽然读懂那些纹路——是倒写的《往生咒》，与太后佛经里的镇魂符同源。

"娘娘该沐浴了。"

宝鹃的声音像淬毒的银簪，挑破记忆的脓疮。当滚烫药汤漫过锁骨时，安陵容听见体内传来锦缎撕裂的脆响。水面倒影中，左脸扬起近乎妖异的媚笑，右脸却凝着将枯未枯的泪，宛如被利刃劈开的双面绣。

"这汤里添了红花活血，附子暖宫。"宝鹃舀起药汁浇在她脊背，水珠在蝴蝶骨上蒸腾出青烟，"还有三钱鹤顶红......"

剧痛自尾椎炸开的瞬间，右手扼住宝鹃手腕，左手却将她的头颅按入药汤。在宫女挣扎溅起的水花里，安陵容的视野裂成两幅帛画——

左眼所见：自己足踏冰嬉鞋跃上琉璃瓦，银铃震落的霜刃将皇后凤辇劈作两半。辇中女子转身露出纯元的面容，胸口插着那支青鸾簪；

右眼所见：自己蜷缩在冰封的浴桶，脚踝被倒刺勾出森森白骨。宝鹃融化的脸贴上她耳垂，吐息带着腐尸的甜腻："双魂娘娘，该选边站了。"

"娘——！"

白鹂的尖叫震碎幻境。真实世界的浴桶泛起冰碴，宝鹃正为她系上寝衣丝绦，颈侧那道紫痕宛如蜈蚣。而安陵容脚踝当真套着缀银铃的冰嬉鞋，铃铛内壁錾着端妃的闺名，每个字都沾着经年血锈。

"明日是娘娘首次侍寝。"宝鹃将青鸾簪插入云鬓时，故意让簪尾刮破耳垂，"皇后赐了杏仁蜜，记得涂在......"

话音未落，左手已拧断簪头。空心簪管里滚落的，赫然是母亲失踪那夜戴的银杏耳坠，叶脉间还沾着松阳老宅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