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血铃

寅初的梆子声碾过宫墙时，安陵容腕间的银铃突然沁出血珠。

宝鹃正往她锁骨涂抹杏仁蜜，那罐泛着珍珠光泽的膏体在烛火下显出诡异纹路——蜜蜡里封着细如发丝的虫卵，随着体温升高正在缓慢蠕动。安陵容的右眼看见镜中自己宛如玉雕的美人肩，左眼却窥见皮肤下爬满紫黑色的血管，每根血管末端都坠着粒芝麻大小的虫蛹。

"这蜜膏要用舌尖的温度化开。"宝鹃的指甲划过她颈侧动脉，"娘娘可听过雪地蟾衣的典故？"

话音未落，左手指尖已蘸取蜜膏抹向宝鹃嘴唇。宫女后仰避开时，后颈撞上铜烛台，三根红蜡倾倒在她梳得油亮的发髻上。蜡油与发油混合成诡异的青烟，安陵容右鼻嗅到茉莉头油香，左鼻却辨出三日前景仁宫佛堂焚烧的骨灰味。

"奴婢该死！"宝鹃扑通跪地，燃烧的发丝垂落在地砖缝隙，竟拼出个残缺的"巫"字。

安陵容赤足踏上那些火星，冰嬉舞鞋的银铃发出清越声响。当第三声铃响荡开时，她听见体内传来锦帛撕裂的声音——白鹂在右耳泣诉母亲教过的采莲曲，黑鹂在左耳哼着苗疆的招魂调。

轿辇行至养心殿丹墀前，夜风卷起轿帘的刹那，安陵容的瞳孔骤然收缩。檐角蹲着的石兽在左眼视野里化作活物，饕餮衔着半截人臂，嘲风爪下踩着婴孩颅骨。而右眼所见的琉璃瓦上，分明跪着个穿萨满祭袍的身影，手中人皮鼓正随着她的心跳频率震颤。

"鹂嫔娘娘，请。"

苏培盛的声音像把生锈的铜匙，插入她混沌的灵台。当鞋底触及殿内金砖，银铃忽然发出锐鸣。安陵容的右足陷入砖缝，左足却悬浮空中——在分裂的视野里，地面竟是无数张扭曲的人脸拼成的活毯，那些嘴唇翕动着重复："双魂者，祭品也。"

皇帝的寝衣熏着龙涎香，但那香气在安陵容的嗅觉中分裂成两股：右鼻闻到的是南海沉香特有的醇厚，左鼻却涌入尸山血海的腥臊。当她被迫仰头承接帝王审视时，发现对方瞳孔深处游弋着两尾赤蛇。

"你很香。"皇帝指尖划过她颈间蜜膏，手指突然痉挛般收拢，狠狠掐住喉管。

玄色寝衣上的十二章纹在安陵容割裂的视野中扭曲成活物，日月星辰化作淌血的瞳孔，山纹隆起为森森白骨。那些刺绣金线在她左眼中断裂成蛊虫的触须，右眼却看见龙纹在缓慢游动——这条本应绣在衮服上的五爪金龙，此刻正盘踞在帝王裸露的胸膛，逆鳞处插着根纯元皇后戴过的累丝金簪。

"你熏的什么香？"冕旒未卸的帝王俯身时，十二串玉藻扫过她锁骨，每颗玉珠都在左眼视野里裂开，露出里面蜷缩的婴胎。那些青紫色的胎儿额间都点着朱砂，与三日前宝鹃在佛堂供的血玉髓如出一辙。

安陵容的喉骨发出细碎声响，右耳听见自己用吴侬软语答着"鹅梨帐中香"，左耳却传来黑鹂的嗤笑："老匹夫闻见你血里的巫咸草味了。"

帝王瞳孔骤缩，玄金龙纹在烛火下泛起涟漪。他突然掐住安陵容的脖颈按向龙床，后脑撞上金丝楠木的瞬间，她看见承尘上密密麻麻倒悬着人偶——每个偶人都穿着不同品级的宫装，咽喉处皆系着冰嬉银铃。最中央那具纯元模样的偶人，唇间正含着半枚银杏耳坠。

"谁教你的《天香谱》？"皇帝指尖陷进她跳动的血脉，龙涎香里突然混入尸臭味，"是齐月宾？还是那个早该烂在宁古塔的萨满巫女？"

安陵容的右手本能地护住小腹，那里蛰伏着白鹂最后的清明。左手指甲却已划破锦褥，抓出五道浸着黑血的裂痕。当视线掠过帝王痉挛的左手时，她看见对方小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正在融化，翠色液体滴落处，金砖发出被腐蚀的嘶鸣。

"臣妾...翻烂了七本古籍..."她故意让喉间的血沫染红唇角，"才试出前朝淑妃承宠用的鹅梨方子..."

鎏金烛台突然横扫而来，安陵容左眼中的世界顿时浸在血色里。那些飞溅的蜡油在她右眼中是滚烫的金泪，在左眼却化作带火的蛊虫。当琉璃盏砸碎在蟠龙柱上时，飞射的瓷片在两人之间划出银河般的碎芒带，蜜蜡中沉睡的蛊虫振翅声如金石相击。

"好个前朝淑妃！"皇帝的笑声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那些灰尘在安陵容左眼里化作焚烧纸钱的火星，"你当朕认不出巫咸族的血饲术？"

他忽然扯开龙床第二层暗格，拽出串七窍流血的蝙蝠干尸。当尸骸碰撞银铃发出诡谲音律时，安陵容腕间的铃铛突然自行崩解，每个碎片都映出截然不同的画面——有些是母亲在松阳老宅埋杏核，有些竟是皇帝年少时在钦安殿焚烧女婴的祭坛！

"这曲《破阵乐》，还是你父亲任松阳县丞时献的。"帝王将蝙蝠尸骸按在她心口，"安比槐没告诉你，他靠什么当上九品典仪？"

安陵容的右眼突然涌出血泪，白鹂在记忆深处发出悲鸣。而黑鹂趁机操纵左手扯开衣襟，沾血的冰嬉鞋尖挑向暗格深处——那里静静躺着本泛黄的《女则》，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与母亲耳坠上的纹路严丝合缝。

当侍卫铁甲声撞破殿门时，皇帝突然温柔地拭去她眼角血渍。这个动作让安陵容浑身血液凝固——帝王尾指残留的翡翠液体，正在她肌肤上爬出"巫咸"二字的篆文。

"冷宫地砖下埋着面往生镜。"他在她耳畔低语，声音像毒蛇游进耳道，"去照照你真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