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压低成灰铅色，空气中满是灼烧过后残灰未散的气味。
一缕缕血色未退的晚霞与天边翻涌的黑云碰撞，那黑云浓得像汤药，搅着幽冷的风，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
灵玉和墨希回返书院的脚步极快，几乎是以遁速穿梭于树影之间。
灵玉的掌心仍残留着之前从焦痕处传回的阴寒，像针扎，也像泥沼淌过，冷得令人神魂发颤。
她一侧转眸，看着墨希眉间拧起的那道沟壑，心头一紧：“你也感到了，对吧？”
“那不是东西。”他声音淡得像碎冰掉进水里，“是一种意识，在逼近。”
书院正殿尚未熄灯，四方篆纹浮于灯火之上。
陈老师拄剑而立，满眼是他见惯风波的冷峻与克制。
在灵玉和墨希粗重的呼吸声中，他只是看了眼那缠在灵玉腕上的玉饰，眉头蓦地跳了下。
“说。”
灵玉定声把焦痕与那节骨缝里传出的力量逐一道来，语气里毫无半点修饰，只余剖开的冷利。
陈老师听罢沉声不语，眉心终于皱成一个结。
他的目光扫过墨希，落回灵玉，幽幽一叹，像许多年未曾清理的尘叠之上轻拂一袖。
“我老了，”他低声道，“但还知道这书院后山镇着的，不是凡物。”
他转身挥袖，数道符文从袖中飞出，磔磔如小龙游走，附身于书院防御大阵之上。
原本黯淡的灵纹骤然泛起乳白辉光，将整个书院包围得滴水不漏。
灵玉眼角一动，那一瞬，她似乎从陈老师身上看到过往书院之主的沉稳和胆识。
“你们，带东院学生归阵中心。”他下令道，不容质疑。
墨希不再多言，拉着灵玉快步穿过画廊，直奔东庭。
尚未至院前，地脉震动，一股巨力自地底涌起。
月，正升起，圆得不真，像被拂去云层而露出的镜。
忽然，一声炸雷般的咆哮从书院外围撼起！
“是李大玄！”阿远奔来，眼里布满血丝，“他带人围了整座山头，还不止人，是妖！”
墨希狭眸倾斜，目光如刃斩夜：“该来了。”
高空中，百余道人影正踏云而下，黑衣宽袖，在月光下宛如一张覆世天幕。
更下方，一些隐有鳞爪之影的妖类，匍匐于林中，发出野兽嘶吟。
书院灵纹再动，如涟漪漾过红砂石砖。
数十道身影冲出，皆是高年学生与长老，衣袍猎猎，各自燃符出阵。
战斗爆发得几乎毫无征兆。
灵玉只来得及取出一枚护心灵石，将周围几位年幼学生护在身后。
前方，两头林妖猛扑而来，眼泛鬼光。
“结阵！”她一声厉喝，玉石灵力从她指尖炸开。
宛如琉璃碎裂，虚空中忽生一道弧形灵盾，从她掌心蜿蜒而上，罩住整个庭前。
妖扑上来，只撞得光盾震颤，却踉跄倒退三步，嚎叫着拉裂地砖。
墨希已飞身入战，长剑若风。
每一刀斩下，灵光便在夜色中劈开一条血道，那些曾沐竹书气的墨发少年，如今皆成剑下风痕。
而就在高空李大玄御空而立，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慈悲的冷笑。
他披着黑纹法袍，整个人像折断风骨的佛像，面带婉和，却在月影颤动时暴露杀机。
“墨希……真是悲哀，你以为能护着这群人，便能保住她？”
他语调不高不低，却分毫不错地落进墨希耳中。
那一瞬，墨希却只是冷冷回视一瞥，像将过去所有忍让和束缚悉数丢进江湖浮沉。
“你不懂她。”他说，话落时，剑已出鞘。
空中骤现破空之鸣。
他与李大玄御空而战，一招一式间，银火金霜交织，打得整片天幕碎星如雨。
灵玉立于阵中心，气海已接近极限。
她咬牙施展灵玉之力，将握中的玉环猛地抛出半空，旋即双手掐诀，那玉环如受命召，悬于书院之上，缓缓扩散出璀璨光膜。
一道圆形巨盾，自空中涌现，笼罩青砖白瓦整座学宫。
敌众惊愕，有几名黑衣修者已被光膜逼出战圈，跌得四散逃命。
“机会！”阿远大喝一声，身形如狸般穿梭，趁乱一刀破了外围妖阵。
灵玉却没松气，额头汗珠已如坠玉，指节发颤。
她背后传来一阵轻震，墨希从空中急降而至，衣袍有多处裂痕，眼中却愈发清醒如刀。
两人并肩而立，灵玉还未来得及开口，他忽将她一拉，低声道：“别撤，撑下去——阵未全开，他们还没出尽底牌。”
果然，下一瞬，一道黑影自林后爬升。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存在，像是雾，又像残破的妖灵与怨魂混生之物，形似人，行如兽，赤目森然。
灵玉脸色骤白，连站都稍微踉跄了一步。
墨希稳住她，另一手拔剑横于身前。
“不能让它靠近书院。”他低声说。
阿远从远信步奔来，将破符贴入灵玉掌心，满脸血污地笑着：“我来封它，大不了，割一口魂！”
灵玉一咬唇，身形闪入光膜内中阵，玉石之力再次凝聚。
天色早已全暗，云层裂缝中透出一线冷月。
她望着那线光，低声喃喃：“再撑一寸，就能夺一命。”
她掌心的玉环猛地重裂出一道痕，而下一息，她和墨希的身影再度消失于电光火石之间。
火光终于熄灭，残余的烟雾仍在缭绕。
激战后的书院就像一尊刚从烈火中淬炼出来的铜鼎，全身布满斑驳痕迹，但依旧像最初一样沉稳。
原本如潮水般喧嚣的杀伐声此刻只剩下寂静，仿佛天地也在这一刻屏住呼吸，默默不语。
李大玄跪在残破的灵阵边缘，浑身沾满血污，那件精致的法袍此刻就像泡在水里的纸絮，边角撕裂，紧紧贴在身上。
他低着头，但仍然撑着身体不肯倒下，那张曾经温润如玉的脸，此刻布满了扭曲和不甘的痕迹。
一旁的两名年长弟子手持剑戒备着，眼中既没有怜悯，也没有快意，只剩下对背叛之人的深深警惕。
灵玉站在不远处，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青丝贴在脸颊上，嘴唇虽然失去了血色，但目光依然像初春映照在雪上那样清亮。
她缓缓走过道路两旁倾倒的廊柱和枯树，脚步虽然缓慢但很稳健，混乱消散后，那股清凌凌的坚定又重新写在了她的每一丝气息里。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阿远站在墨希身旁，手中的佩刀还染着未干的血，声音沙哑。
他望着李大玄的背影，眼神复杂，“明明……明明书院曾经是他最敬重的地方。”
墨希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地上破碎的黑色法纹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澈：“他不是想毁掉书院……他只是想让整个世界，看到他的痛苦。”
“但那不是答案，”他说着，将手中的长剑入鞘，动作干脆有力，“即使是仇恨，也应该由自己去面对，而不是用鲜血毁掉本可以守住的东西。”
灵玉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渐渐浮现出一丝绵长的柔光，就像旧梦中穿着雪衣的银树，融入了夜色。
忽然，一阵簌簌的细碎声响从夕阳散尽的远空中传来，是风掠过半破的殿顶，带来了几缕松香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半空中某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兽吼声，已经非常遥远，但又好像扎根在天地之间，穿山越谷。
灵玉眉心微微一颤，轻轻握紧了掌心的玉环。
“听到了吗？”墨希望向苍穹深处，嗓音就像冬夜里刚点燃的一盏灯火，“山海……似乎，有了一丝动静。”
他的声音很轻，但让灵玉心头一震。
就在这一刻，他们身后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众多师生从残阵之间缓缓走了出来，有人披着破布，有人相互搀扶着，但每张脸上都带着一丝不舍和骄傲的笑容。
光亮终于从破碎的瓦片和血痕之间升起。
墨希微微侧头，望着那似曾相识的人群，目光格外平静。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灵玉轻轻拉了一下衣角。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回头别松手。”
他愣了一瞬间，低声应了一句：“不会。”
而下一秒，一道来自高空的低鸣声再次震动了四方原野。
灵玉的目光越过天际，看向遥遥无期的北山方向。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那枚有残痕的玉环中，光纹悄然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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