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在消毒水的气味中缓缓睁开眼睛。
晨光透过半拉的窗帘，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微微转动脖颈，发现秦文彬正伏在床边熟睡——他的白大褂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右手还虚握着她的病历本，指节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微微发白。
她下意识想伸手抚平他眉间的皱褶，却发现自己右手中指上夹着脉搏血氧仪，塑料夹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这细微的声响立刻惊醒了秦文彬。他猛地直起身子，转椅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你醒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嘴角勉强扯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动作娴熟地扶她坐起，左手托住她的后颈，右手稳稳撑住她的背脊——这个姿势他太熟悉了，就像熟悉手术台上每一个关键步骤。
"你带我来医院了？昨晚我烧得很严重吗？"林纾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的体温计，电子屏显示38.2℃。
秦文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最近经常这样高烧吗？"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脸，像是要从她的微表情里读出什么隐藏的信息。
"我也记不太清了"林纾轻轻摇头。
"但这几个月确实总是莫名其妙地发烧。"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个动作让病号服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片不自然的潮红。
"那你也没找个医院看一下？就任由它这么烧着？"秦文彬的声音突然拔高。
"也对，我们林大记者心怀天下，哪有时间去医院照检查身体的时间！"他转身去拿听诊器，金属面在晨光中闪过一道冷光。
"秦文彬，你今天吃枪药了吗？"林纾的眉头皱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被单。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王高升端着一摞化验单闯了进来，却在感受到屋内凝滞的空气时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哎呀，我们林记者醒了！"他夸张地挥舞着手中的单据，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老王。"林纾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王高升瞥了眼秦文彬阴沉的脸色，继续夸张地说道。“是呢得有半年了吧，老秦可是时时刻刻关注着你的动向，想你想得紧——"话还没说完，就收到秦文彬一记眼刀。
他赶紧找补："当然，还有我。我也想你，天天都在盼着你回来一起聚餐呢！"王高升边说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纾的脸色，注意到她眼下不自然的青黑和干燥的嘴唇。
"对了，"他晃了晃手中的单据，"刚才顾顾和刘医生帮你们挂好号了，普外。到时候呢，我再帮你开几个单子。"尽管他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嬉皮笑脸，但眼底的担忧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实在不好意思，一回来就给你们添麻烦，让你替我担心。"林纾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高升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林纾的身份证和挂号单，递给秦文彬，"今天就让老秦带你好好做个体检。"
秦文彬沉默地接过，指尖在触碰到挂号单，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谢谢啊，老王。"
病房再次陷入沉默。窗外传来早间查房的推车声，远处隐约可闻护士站的呼叫铃。
林纾望着秦文彬紧绷的侧脸，突然注意到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的药盒——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避孕药包装。
都半年了，这个药他居然还留着。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她想起半年前那个雨夜，想起自己在浴室柜深处藏起的药盒，想起秦文彬发现时眼中闪过的那抹痛楚。
而现在，那盒药竟然出现在他的口袋里——这意味着什么？
王高升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识趣地退向门口："那什么，我先去查房了。老秦，有事随时call我。"他轻轻带上门，把空间留给这对别扭的夫妻。
"秦文彬，半年前，我.."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护士推着采血车走了进来："林纾女士，准备抽血了。"
林纾身上始终带着股出生牛犊不怕虎的英雄气概，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只有一个弱点——害怕护士。
秦文彬曾经无数次追问过她这个奇怪的弱点。
记得有次在林纾陪他值班，他故意用沾着碘伏的棉签轻触她手背，林纾竟像触电般弹开，脸色煞白得像见了鬼。
"小时候被实习护士扎了七针才抽出血，"她后来轻描淡写地解释，可秦文彬分明看见她说话时无意识摩挲着手背上的旧针眼。
此刻，看着护士"啪"地掰开注射器包装，林纾的指尖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向秦文彬投去求救的眼神，却见那人抱着胳膊斜倚在墙边，白大褂在腰间皱出几道暧昧的褶。
他嘴角噙着笑，镜片后的眼睛闪着促狭的光，那眼神分明在说：林纾啊林纾，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总有人能制住你了吧。
当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林纾死死咬住下唇。
奇怪的是，预期中的疼痛并未降临——秦文彬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眼前。
"数到三就好。"他呼吸喷在她耳畔，带着熟悉的消毒水味。这个动作如此熟练，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半年的冷战。
秦文彬对着光举起CT片，玻璃窗透进的阳光将那片阴影照得无所遁形——左肩有一个直径约1.5cm的阴性显影。
白大褂口袋里攥紧的拳头泄露了秘密，那盒避孕药的外包装被他捏得变了形。
王高升走近看了看片子指着阴影道“这像是外伤造成的啊。”
秦文彬并没有回答王高升的话，而是径直离开。
"你这半年..."秦文彬走到林纾面前，有没有遇到过什么特殊情况？"他故意用了很轻的语气，仿佛这样就能隔开那些汹涌的情绪。
林纾的睫毛剧烈颤动起来。她盯着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下——那里有道细白的疤痕。
是四个月前在J国报道时被铁丝划伤的。当时鲜血顺着戒指往下淌，把婚戒染成了暗红色。
"四个月前在J国..."她终于开口，语速快得像在背诵任务报告，"爆炸现场有未爆弹二次引爆，弹片擦过左肩，我以为没什么大事儿，就只做了简单的处理。"
说到这里她突然噤声，因为秦文彬的听诊器不知何时贴上了她后背，金属探头冷得像块冰。
"你以为？"秦文彬突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林纾，你做什么事情都是你以为。”
他的听诊器缓缓移动到那片阴影对应的位置，橡胶管在他们之间绷成一条颤抖的直线。
病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高升那着刚出来的病理报告走了进来，纸页在空气中哗啦作响。
秦文彬不用看就知道结果——那枚被林纾"简单处理"的弹片周围，已经开始形成肉芽肿性病变。
而此刻林纾正望着窗外出神。
那里有只麻雀落在空调外机上，蹦跳着啄着不知道谁掉落的饼干屑。
她想起那天在战地医院，也是这样的阳光，她对着镜子给自己清创时，突然特别特别想念家里消毒水混着龙井茶的味道。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