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C小调的闯入者

晨雾在琴房落地窗上凝成蜿蜒的泪痕。

林羽按下琴键的瞬间，指尖传来某种细微的刺痛。这架施坦威D型三角钢琴的象牙键比他家那台老旧的雅马哈更凉，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的骨骼。他缩回手呵了口气，白雾在玻璃上洇开一朵模糊的花。

七点零三分，距离早课还有五十七分钟。他特意提前两小时来琴房，却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早——或者说更晚。左侧琴房隐约传来断续的大提琴声，音色像被揉皱的丝绸，显然是通宵练习的疲惫。

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三厘米处，林羽闭眼捕捉着空气中的震颤。远处传来清洁车碾过落叶的沙沙声，走廊尽头咖啡机发出空洞的嗡鸣，还有自己血液在耳膜鼓动的节奏。当所有杂音都成为背景音的瞬间，他触响了第一个音符。

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在晨曦中苏醒。

这是母亲在他十四岁生日时教给他的曲子。那天父亲刚卖掉祖父留下的古董钢琴，用来支付他的先天性室缺手术费。消毒水气味的手术台上，他攥着护士给的镇痛泵，听见监护仪发出肖邦式的叹息。

琴声突然被撕裂。

林羽猛地睁开眼，左手悬在半空微微发抖。不是错觉，某个尖锐的音符正从走廊尽头的琴房刺入，像把淬毒的银刀划开天鹅绒帷幕。他下意识按住琴键，试图用更强的力度压制那个入侵者。

可那声音愈发清晰起来。是帕格尼尼的随想曲，但被改得面目全非。本该是小提琴独奏的曲目，此刻却以钢琴呈现，演奏者故意将十六分音符拆解成三十二连音，又在转调处加入诡异的切分节奏。

林羽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发现自己正在用脚跟敲击延音踏板，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疯子从琴键上震落。当对方弹到第24号随想曲著名的左手拨奏段落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合上琴盖。

玻璃上的雾气不知何时凝成水珠滚落，将窗外晨光折射成无数棱镜。林羽抓起乐谱夺门而出，却在走廊拐角猝不及防撞上一团雪松香。

"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带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发顶翘起的碎发。

林羽后退半步，后腰重重撞上消防栓。眼前的男生比他高出半个头，黑色高领毛衣外随意披着件墨绿灯芯绒外套，领口别着枚造型诡异的银质胸针——是缠绕着荆棘的小提琴琴弓。

对方晃了晃手中的星巴克纸杯，深褐液体在杯口危险地晃动："要赔我的玛奇朵吗？"

林羽这才注意到对方胸前洇开的咖啡渍。深色布料上，褐斑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像幅抽象派的泼墨画。

"抱歉。"他低头去翻书包里的纸巾，却被冰凉的手指按住手腕。

"用这个擦更好。"男生抽走他怀里的乐谱，在咖啡渍上轻轻按压。泛黄的谱纸瞬间吸饱褐色液体，巴赫的平均律曲谱上晕开大片的污迹。

林羽瞳孔骤缩。那是父亲临终前手抄的版本，边缘还留着化疗时打点滴的褶皱。

"你..."他伸手去抢，对方却将乐谱举过头顶。晨曦穿过谱纸上的咖啡渍，在地面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第三小节第四拍，这个装饰音标记有问题。"男生突然敛了笑意，指尖点在污迹边缘的某个音符上，"巴赫不会在这种地方用回音装饰，你父亲抄谱时手抖了。"

林羽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他看见对方胸针上的荆棘在晨光中闪烁，突然意识到那其实是凝固的血迹——银质表面氧化形成的暗红斑纹。

"我叫苏然。"男生将乐谱拍回他胸口，残留的咖啡温度穿透毛衣刺进皮肤，"你的升C小调夜曲，高音部太克制了。"

林羽还未来得及反应，苏然已经擦身而过。灯芯绒外套掠过他手背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进口袋。等他回神去摸，指尖触到枚带着体温的琴弦销钉。

左侧琴房的门砰然关闭。

林羽站在原地，听见里面传来暴风骤雨般的琴声。这次是李斯特的《钟》，但被加速到近乎癫狂的节奏。每个音符都精准踩在他心跳的间隙，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他的心律。

当他终于挪动发麻的双腿时，发现谱夹里多了张皱巴巴的餐巾纸。用咖啡渍画着滑稽的简笔画：一只炸毛的猫在钢琴上跳踢踏舞，旁边潦草地写着——

"今晚十点，B栋天台。带好你的止痛药。"

晨雾完全消散了。阳光穿透玻璃穹顶，将走廊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琴键。林羽握紧口袋里的琴弦销钉，金属棱角陷入掌心。他突然意识到，刚才苏然根本没进过左侧琴房。

因为那间琴房传出的琴声，从未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