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拾遗

暮色四合时分，檐角铜铃在斜风里摇碎了第三十二滴雨。

林立青将“云栖”咖啡店的木门阖上时，潮湿的霉味正从青砖缝里钻出来，缠住他浸满咖啡豆香的指节。

这条临河的老巷像泡在茶汤里的陈皮，乌桕树影在粉墙上洇出斑驳水痕，石板路的裂纹间游着细小的银鱼——那是雨水积成的溪流，倒映着支离破碎的天光。

他数着水洼里自己的影子往家走，麂皮靴底碾过几片泡发的玉兰花瓣。

拐角处的垃圾箱被雨水淋出铁锈的腥气，腐叶堆里忽然传来纸箱翻倒的闷响。

林立青驻足望去，一只沾着靛蓝颜料的手正从废纸堆中挣出来，指节泛着失血的青白，像是深海里浮出的珊瑚枝。

十七岁的少年蜷在潮湿的瓦楞纸箱间，湿透的白衬衫紧贴着脊背，透出蝴蝶骨嶙峋的轮廓。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淌进锁骨凹陷处，在喉结那颗朱砂痣上汇成细流，仿佛雪地里蜿蜒的血痕。

最刺目的是他右腕缠着的绷带，暗红血迹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开败的蔷薇。

老巷这边有些无以谋生的人会流浪街头，这是司空见惯的。

林立青要跟我走吗？

黑伞在少年头顶绽开时，惊起一串水珠敲打伞面的颤音。林立青嗅到血腥气里混着松节油的味道，这让他想起舞蹈教室里永远擦不净的把杆。

少年怀中的素描本边角卷起，露出半幅未完成的速写——暴雨中的断翅白鹭，墨色在纸面晕染成泪痕。

回廊的穿堂风卷着雨丝扑进衣领，林立青才发现少年在发抖。不是寒冷引发的战栗，而是某种困兽般的肌肉痉挛。他伸手去扶时触到对方手背的静脉，突突跳动着像是要挣破苍白的皮肤。

程野别碰！

林立青已经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看着程野一脸警惕的模样，他有些恍惚，脑海中莫名浮现了另一副面孔。

林立青好，我不碰。我是一家咖啡店的店长，雨有些大了，你这样待在外面会很冷。

林立青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程野看着身前撑伞男人精致的脸庞，沉默了一会。

阁楼浴室的雕花玻璃蒙着水雾，苦艾香在蒸汽中舒展成袅袅青烟。

程野盯着镜中自己锁骨处的淤青，那团紫红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极了未调匀的油画颜料。

最终还是被林立青捡回家了。

门外飘来玉米排骨汤的甜香，混着当归药材的苦涩，让他想起孤儿院除夕夜那锅总是炖过头的鸡汤。

绷带一层层剥落，露出少年腰腹间交错的伤痕。

新伤叠着旧疤，有些结着暗红血痂，有些泛着青紫瘀痕，最深处的一道自左肋斜划至胯骨，宛如被暴力折斷的梅枝。

林立青蘸着药膏的棉签悬在半空，忽然看见三年前的雨夜——那个倒在霓虹灯下的少女也是这样蜷着身子，蕾丝舞裙上的血渍像极了破碎的天鹅湖。

程野为什么救我？

少年的质问带着砂纸打磨般的沙哑。林立青抬眼撞进他的眸子，漆黑瞳仁里浮着碎冰般的幽蓝，让人想起暴雨前夕的海平面。

药膏在伤口晕开时，他感觉到掌下的肌肉在细微颤动，不是疼痛所致，更像是被触碰时本能的瑟缩。

林立青你眼睛...

男人用纱布按住渗血的鞭痕。

林立青在垃圾堆里还亮着。

他说的是真话。

当黑伞笼罩下来的瞬间，这少年抬头时眼底迸出的光，像极了小鹿跃过晨雾弥漫的溪涧。

那种近乎执拗的生命力，让他想起晚晚最后一次独舞时，足尖在地板上叩出的血印。

晨光漫过老式木窗的冰裂纹，程野咬着吐司边缘观察咖啡机前的男人。

林立青围裙带子在腰后系成松垮的结，晨雾给他的侧脸镀上毛玻璃般的柔光。炭笔在速写本上游走，画中人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的影，比他昨夜在污水里捞起的月亮还要清冷。

原来他还会画画。

林立青看着他专注于笔上线条的模样，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程野我叫程野。

少年突然开口，露出的虎牙削减了一些他的少年老气，铅笔在纸上重重一顿，白鹭残缺的翅膀旁多出一枝墨色芦苇。

程野野火烧不尽的那种野。

巷口的玉兰树还在往下滴着宿雨，程野的球鞋尖正对着阁楼里唯一的行李箱。林立青擦拭银质打火机的手顿了顿，火光映出刻在底部的"赠爱徒晚晚"。这个雨天捡回来的少年，就像他三年前没能接住的那片雪花，此刻正在晨光里悄然融化。

次日，林立青像往常一样转身整理香料柜，程野百无聊赖看着他忙活，突而瞥见柜子最上层搁着的一台老式宾得相机，镜头盖积灰的夹缝里卡着半张暗房使用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