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前一周的校园里弥漫着躁动的气息。俞婉清抱着刚印好的文学社刊物穿过操场,远远看见音乐教室的窗前,周屿正独自练习钢琴。悠扬的旋律透过敞开的窗户飘散在春风里,是肖邦的《夜曲》,温柔而忧伤。
她停下脚步,静静聆听。自从辩论赛胜利后,周屿每天放学后都会留下来练琴,为校庆演出做准备。而她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这个时候,假装路过音乐楼,听他弹上几分钟。
琴声突然中断。俞婉清抬头,看见周屿站在窗前对她挥手,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她红着脸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却看见音乐教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进去。
即使隔着距离,俞婉清也能感受到那股压迫感。男人的轮廓与周屿有几分相似,但线条更为冷硬,眉宇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屿的背影明显僵住了,琴凳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好奇心驱使俞婉清悄悄靠近音乐教室。窗户微开着,里面的对话清晰地传出来。
"这就是你所谓的'学业为重'?"男人的声音像淬了冰,"每天放学不回家,在这里弹这些没用的曲子?"
"校庆演出是校长邀请的。"周屿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推掉。就说要准备竞赛。"
"我不会推掉。"
一阵沉默。俞婉清屏住呼吸,贴着墙根不敢动弹。
"我听说,"男人的语气突然转变,"你和周氏合作伙伴的女儿走得很近?刘芸那丫头回国了?"
"她和我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她父亲手里握着我们新项目的关键资源!"男人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贝,"你马上高三了,该懂点事了。和刘芸好好相处,毕业后去美国读商科,回来接手公司..."
"我想报考中央音乐学院。"周屿打断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俞婉清听见一声闷响,像是乐谱被狠狠摔在钢琴上。
"你再说一遍?"
"我要学音乐。"周屿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通过了他们的预选拔。"
"荒唐!"男人怒吼,"我花了多少钱培养你?送你上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就是为了让你去当个卖唱的?"
"不是所有事都能用钱衡量。"
"好啊,长本事了是吧?"男人的声音危险地压低,"是因为那个姓俞的女孩?文学社的那个?"
俞婉清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不关她的事。"周屿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决定?"男人冷笑,"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碰那些没出息的东西。还有,离那个女孩远点,她父亲不过是个小科长..."
"不许你这么说她!"周屿猛地提高了音量。
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后,音乐教室的门被猛地拉开。中年男人大步走出来,脸色阴沉如铁。俞婉清来不及躲闪,与他打了个照面。男人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随即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音乐教室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拳头砸在钢琴上的声音。俞婉清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周屿背对着门口站着,肩膀绷得紧紧的,拳头抵在琴键上,制造出一片不和谐的噪音。听到开门声,他头也不回地说:"滚出去。"
"是我。"俞婉清小声说。
周屿的背影明显一僵,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眼眶发红,嘴角却强扯出一个笑容:"...都听到了?"
俞婉清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轻轻走近,看见钢琴上散落的乐谱中,有一张被撕成两半又勉强粘合起来的照片——年幼的周屿和母亲坐在钢琴前,笑得很开心。
"那是我十岁生日。"周屿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道,"最后一次全家一起过生日。"
他拿起照片,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裂痕:"后来我爸工作越来越忙,我妈...身体不太好,常年住院。家里就只剩下我和保姆。"
俞婉清的心揪了起来。她想起自己虽然父母严格,但至少每天都能见到他们。
"对不起。"她轻声说。
"为什么道歉?"周屿苦笑,"又不是你的错。"
他在琴凳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一个和弦。"我从六岁开始学琴,拿过无数奖项。但在我爸眼里,这些都比不上一张数学竞赛证书。"
俞婉清在他身边坐下,两人的肩膀轻轻相触。"你妈妈...支持你学音乐吗?"
"嗯。"周屿的眼神柔和了些,"她曾经是音乐老师,后来因为身体原因辞职了。校庆演出...其实是她向校长推荐的。"
"所以你会参加?"
"当然。"周屿转头看她,眼神坚定,"而且我会在演出后公开我的决定。不管他同不同意。"
夕阳透过窗户洒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俞婉清突然有种冲动,想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站在他这边。但最终,她只是轻轻地说:"我会在台下为你加油。"
周屿望着她,眼中的阴霾渐渐散去。他伸手轻轻拂去她肩头的一片花瓣——不知何时飘进来的樱花,淡粉色的,像一个小小的吻。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你的作文比赛结果是不是今天公布?"
俞婉清这才记起这件事。因为周屿父亲的事,她完全把比赛抛在了脑后。"我还没查..."
周屿已经拿出手机,快速搜索起来。几秒钟后,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一等奖!俞婉清,你是一等奖!"
他兴奋地抓住她的肩膀,脸上是纯粹的喜悦,仿佛刚才的争吵从未发生过。俞婉清愣住了,这个好消息来得如此突然,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真的吗?我...我真的..."
"真的!"周屿笑着摇晃她,"我就知道你能行!走,我们去找李老师确认一下!"
他拉起她的手,两人跑出音乐教室,穿过洒满夕阳的走廊。春风拂过脸庞,带着樱花甜蜜的气息。这一刻,所有的烦恼似乎都被抛在了身后。
然而,喜悦并未持续太久。第二天一早,俞婉清刚进教室,就察觉到异样的氛围。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看到她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投来复杂的目光。
前座的陈雪转过身,表情古怪:"恭喜啊,一等奖。"
"谢谢。"俞婉清勉强笑了笑,不明白为什么这祝贺听起来如此别扭。
"不过,"陈雪压低声音,"你真的自己写的吗?还是...有人帮忙?"
俞婉清僵住了:"什么意思?"
"别装了。"陈雪撇撇嘴,"张诗雨都说了,周屿熬夜帮你改稿子,连最后的润色都是他做的。难怪能拿一等奖..."
血液冲上耳膜,俞婉清的手指紧紧攥住桌沿:"她在哪?"
"谁?"
"张诗雨。"
陈雪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刚、刚才看见她在走廊..."
俞婉清站起身,大步走向教室门口。身后传来窃窃私语:"看吧,被拆穿了就恼羞成怒..."
走廊上,张诗雨正和几个女生说笑,看到俞婉清走来,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哟,大作家来啦?"
"你凭什么说我抄袭?"俞婉清直接质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冷静。
"谁说你抄袭了?"张诗雨无辜地眨眨眼,"我只是实话实说嘛。周屿确实帮你改稿子了呀,他自己都承认了。"
"他没有。"俞婉清斩钉截铁地说,"那篇文章每一个字都是我写的。"
"是吗?"张诗雨冷笑,"那你敢不敢现在写一段给大家看看?证明你真的有那么好的文笔?"
周围的女生发出小声的起哄。俞婉清感到无数目光刺在自己身上,呼吸变得困难。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她不需要证明什么。"
周屿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尽头,大步走来,挡在俞婉清面前。"获奖文章都有查重审核,质疑她的水平,等于质疑评委的专业性。"
张诗雨的脸色变了变:"周屿,我只是..."
"够了。"周屿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再有下次,我会直接找校长处理造谣事件。"
他拉起俞婉清的手,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离开了走廊。直到楼梯拐角,俞婉清才甩开他的手:"我不需要你替我解围。"
周屿愣了一下:"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好意。"俞婉清深吸一口气,"但这样只会让她们更觉得我是靠你才拿的奖。"
周屿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对。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自己解决。"俞婉清的眼神坚定起来,"我有办法证明。"
午休时分,文学社活动室挤满了人——不仅有社员,还有许多好奇的学生。俞婉清站在讲台上,面前放着一摞笔记本。
"听说有人质疑我的获奖作文不是原创。"她平静地说,"这些都是我过去两年的习作,任何一篇的风格都与获奖作品一致。欢迎比对。"
她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开始朗读其中一篇散文。起初,台下还有窃窃私语,渐渐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沉浸在她优美的文字中。
读完后,俞婉清抬起头,目光直视站在门口的张诗雨:"如果还有疑问,我可以现场即兴写作。题目由你出。"
张诗雨脸色铁青,转身离开了活动室。教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林嘉伟走上前,真诚地说:"我就知道是你自己写的。恭喜你,婉清。"
活动结束后,周屿在门外等她。"厉害。"他笑着竖起大拇指,"没想到你这么刚。"
俞婉清的脸红了:"我只是...不想被冤枉。"
"我为你骄傲。"周屿轻声说,眼神温柔得让她心跳加速。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周屿看了一眼屏幕,表情瞬间凝固:"医院的电话..."
"怎么了?"
"我妈...突然病发,送急诊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得马上过去。"
"我陪你去。"俞婉清不假思索地说。
周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匆忙离开学校,打车赶往医院。车上,周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节奏凌乱不安。俞婉清悄悄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冰冷的汗水。
"会没事的。"她轻声安慰。
周屿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回握她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医院走廊刺眼的灯光下,周屿的父亲正在和医生交谈。看到儿子,他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回去学习。"
"我妈怎么样了?"周屿直接问道。
"老毛病,已经稳定了。"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这里有我,你回学校去。"
周屿站着不动:"我想见她。"
"她现在需要休息..."
"让她见见儿子吧。"医生插话道,"对病人情绪有好处。"
最终,周父勉强同意了,但拦住了准备跟进去的俞婉清:"家属才能进。"
周屿回头看了俞婉清一眼,眼神中满是歉意。她点点头表示理解,在走廊长椅上坐下等待。
半小时后,周屿红着眼睛出来了。"她睡着了。"他哑着嗓子说,"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几天。"
俞婉清递给他一瓶水:"要请假照顾她吗?"
"嗯。"周屿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爸...他其实很担心,只是不擅表达。"
他们沉默地坐在长椅上,医院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窗外的花香,形成一种奇异的气息。夕阳西下,走廊渐渐暗了下来。
"校庆演出..."俞婉清轻声问。
"我会参加的。"周屿的声音坚定,"那是我妈最期待的事。"
他转向俞婉清,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折叠的信:"这个...本来想演出后给你的。但现在我可能要请假几天..."
俞婉清接过信封,上面工整地写着「给Y.W.」。
"等我走了再打开。"周屿轻声说,嘴角扬起一个疲惫的微笑,"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是...一些想说的话。"
俞婉清小心地把信放进书包,点点头:"我会等你回来。"
周屿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走廊尽头,周父的身影出现了,两人迅速分开。
"回去吧,天快黑了。"周屿站起身,"我送你到门口。"
走出医院大门,暮色已经笼罩城市。周屿帮俞婉清叫了出租车,关门前,他突然说:"信...如果看完后你有任何想法,校庆那天告诉我,好吗?"
俞婉清点点头,心跳如雷。车子启动后,她透过后窗看见周屿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家,俞婉清锁上房门,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封信。信封很薄,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纸。展开后,是周屿工整的字迹:
「Y.W.: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校庆演出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正式向家人宣布报考音乐学院的决定。这可能意味着失去很多——家里的经济支持,父亲的认可,甚至预设好的安稳未来。
但我不想再活在别人的期待里。音乐和你,是少数让我感到真实活着的事物。
如果你愿意,演出结束后,我想带你去见我妈。她一直想见见那个让我重新弹琴的女孩。
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Z.Y.」
信纸在俞婉清手中微微颤抖。她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些字迹深深刻进心里。窗外,一轮新月悄然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信纸上,照亮了那个简短的署名——Z.Y.,周屿。
她轻轻将信贴在心口,闭上眼睛。校庆那天,她会有很多话要对他说。而现在,她只能祈祷他母亲的病情好转,祈祷他能平安度过这段艰难时光。
书桌上,《飞鸟集》静静地躺着。俞婉清翻开它,找到周屿曾经标注过的一句话: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现在,他终于决定要歌唱了。而她,将成为他最忠实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