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安第一次见到沈冬阳,是在十二岁的雨季。
少年宫的钢琴教室里,他正在练习《雨滴前奏曲》,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快看!那小孩又来了!”
“他手都那样了还弹什么琴啊?”
周予安抬头,透过玻璃窗看到走廊上站着一个男孩——瘦瘦高高,右臂缠着绷带,左手死死攥着一本琴谱,指节泛白。
老师皱着眉赶人:“沈冬阳,你的手还没好,别来了。”
男孩没说话,只是固执地站着,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琴谱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周予安鬼使神差地推开窗:“老师,让他进来。”
沈冬阳坐在琴房角落,像只警惕的流浪猫。
周予安递给他一条毛巾:“你手怎么了?”
沈冬阳没接,只是把右臂往身后藏了藏:“……烫伤。”
“能弹琴吗?”
“不能。”沈冬阳声音很低,“但我想听。”
周予安坐回琴凳,重新弹起《雨滴》。弹到一半时,他余光瞥见沈冬阳的左手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节拍,指法精准得惊人。
“你学过?”周予安停下问。
沈冬阳蜷起手指:“……嗯。”
“学到哪了?”
“《冬风》。”
周予安怔住——那是十级曲目。
他看向沈冬阳缠满绷带的右手:“怎么伤的?”
沈冬阳沉默了很久,久到周予安以为他不会回答。
“煤气泄漏。”男孩突然说,“妈妈推开了我。”
雨声渐大,琴房里潮湿得像浸在水里。周予安看着沈冬阳绷带边缘露出的狰狞疤痕,胸口闷得发疼。
“我教你。”他说。
沈冬阳抬头:“什么?”
“用左手弹。”周予安翻开琴谱,“《雨滴》的左手部分很简单。”
沈冬阳的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下去:“……右手废了,学这个有什么用?”
周予安把他的手拉到琴键上:“我想听。”
那之后,沈冬阳每天都来。
周予安教他单手弹《雨滴》,沈冬阳就带自己珍藏的琴谱给他看——有些是烧焦后抢救回来的,边缘还留着焦黑的痕迹。
“爆炸时我在练琴。”某天沈冬阳突然说,“妈妈冲进来把我扑倒,琴谱掉在火里。”
周予安看着他修补好的谱子,轻声问:“疼吗?”
沈冬阳摇头:“不记得了。”
但周予安见过他半夜躲在卫生间,用牙咬着手臂压抑哭声的样子。
雨季结束那天,沈冬阳拆了绷带。他站在钢琴前,右手颤抖着按下一个音,琴声歪歪扭扭,像哭泣的孩子。
周予安握住他的手腕:“别勉强。”
沈冬阳挣开他,发疯似的砸向琴键:“为什么是我?!”
杂音刺耳,周予安从背后抱住他,感受到怀里人剧烈的颤抖。沈冬阳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滚烫得像那场火灾。
“沈冬阳。”周予安说,“我替你弹。”
男孩僵住。
“你的曲子,我替你弹完。”
窗外蝉鸣骤起,沈冬阳转身把脸埋在他肩上,泪水浸透校服。周予安数着他后背凸起的脊椎骨,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瘦啊。
暑假前,沈冬阳送给他一张手抄谱。
《冬风练习曲》,左手改编版。
“等我手好了。”沈冬阳说,“我们一起弹。”
周予安把谱子夹在课本里:“嗯。”
但他再也没等到沈冬阳。
转学、搬家、电话号码变成空号。只有那本烧焦的琴谱还留在少年宫,被周予安偷偷收了起来。
直到五年后,他在高中礼堂重逢那个砸篮球的少年。
他以为他不记得了。
琴房里,沈冬阳看着周予安翻出那本泛黄的琴谱,瞳孔骤缩。
“你,还记得。你……还留着?”
周予安把谱子放在钢琴上:“你说过要一起弹。”
沈冬阳的右手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我弹不了。”
“我能。”周予安坐下,翻开《冬风》的左手部分,“你听就好。”
琴声响起时,沈冬阳闭上眼睛。十二岁的雨季呼啸而来——消毒水味、烧焦的纸页、周予安说“我替你弹”时坚定的侧脸。
曲终时,他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周予安伸手,指尖轻轻擦过他眼下的疤:“沈冬阳,我替你弹了五年。”
“现在,该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