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不问西东

图书馆顶层的天窗积着薄雪，苏婉在借阅卡上签名的动作总带着刀锋般的锐利。沈青禾数到第三十七片槐花瓣从窗缝飘落时，钢笔尖恰好划破登记簿的纸张，墨迹洇开如她素描本里反复修改的旗袍褶皱——那件苏婉母亲在家长会穿过的暗红色织锦缎，曾在少年梦里化作晚霞流淌过整条秦淮河。

他每周三值日时都会提前擦净西侧第三扇玻璃，那里能望见苏婉穿过紫藤长廊的背影。化学老师没收的蝴蝶标本还钉在公告栏，翅脉间残留的金粉落在她发梢，总让他想起旧书里夹着的鎏金《心经》残页。有次苏婉的蓝丝巾被风吹到他刚扫净的石阶上，孔雀蓝缠着青苔纹路，像博物馆展柜里明代瓷瓶的冰裂纹。

生物竞赛颁奖那夜，苏婉把奖状折成纸飞机掷向喷泉池。沈青禾蹲在冬青丛后画速写，铅笔芯被月光浸得发软。纸飞机掠过罗马柱上剥落的石膏玫瑰时，他忽然看清机翼处洇开的墨迹是秦川的签名——那个总在晨会上强调纪律的教导主任，此刻正在池边用警棍拨开浮冰，金属反光刺破苏婉冷笑时呵出的白雾。

沈青禾的速写本里藏着半片苏婉演讲时折断的粉笔。那天她讲解基因重组时用教鞭敲击黑板，石灰碎屑落在他前座女生的羊绒围巾上，像解剖室窗外未化的春雪。他在课间偷偷收集那些粉末，混着庙会上求来的金箔，做成颜料临摹《药师经》里的迦陵频伽。神鸟翅膀上的十二道金纹，恰好是苏婉学生卡编号末尾的数字。

清明雨沾湿苏婉呢子大衣那日，沈青禾在音乐教室角落发现她的银链。链坠是解剖刀造型的金属片，边缘刻着梵文"唵"字。他将它藏进装松香的铁盒，却在当晚梦见苏婉踩着槐花走向解剖楼，警棍阴影投在她后颈宛如勒痕。惊醒时月光正漫过佛龛里的檀香灰，他在《地藏经》扉页画下她转身时扬起的发尾，笔触比钟摆更战栗。

五月暴风雨来临前，苏婉在旧礼堂排练辩论赛。沈青禾躲在褪色的天鹅绒幕布后，看她在空座位上模拟质询。闪电劈开彩窗圣母像的刹那，她突然对着虚空冷笑："秦主任认为学生该像福尔马林标本般规整？"惊雷碾过屋梁时，他怀里的素描本掉落，纸页间上百个苏婉的侧影在穿堂风里翻飞如蝶。

暴雨夜他在器材室遇见晾校服的苏婉。潮湿的棉布蒸腾着佛手柑香气，和她辩论赛时甩在评委席的档案袋味道相同。沈青禾缩在跳马箱后屏住呼吸，看她用美工刀削铅笔。木屑落在积水的瓷砖上，随涟漪聚成朱砂痣的形状。当她把刀刃抵向左手腕试锋利度时，他踢倒了叠放的体操垫。

苏婉转身时发梢甩出的水珠落在他的速写本上，晕开了前日画的槐花雨。"你在记录我解剖青蛙的过程？"她抽走被浸湿的画纸，指腹抹过碳粉勾勒的实验室窗户，"少画了秦主任皮鞋上的泥渍。"沈青禾看见她指甲缝残留的暗红，像是揉碎凤仙花时染的色，又像那夜银链坠子反光的颜色。

梅雨季来临时，沈青禾在图书馆发现苏婉借阅《法医病理学》的登记卡。借期栏填着林霜华的名字，墨迹比平时潦草三分。他在还书期限前夜冒雨潜入教室，用宣纸拓下每处笔记折痕。苏婉批注的"尸斑形成时间"旁画着朱砂色蝴蝶，翅膀纹路竟与他佛经画上的迦陵频伽重合。

校庆日苏婉在礼堂弹奏《广陵散》，沈青禾躲在管风琴背后看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落。当她在第三乐章突然改用解剖室手套时，尼龙材质摩擦琴键发出类似警棍拖地的声响。散场后他在舞台角落拾到她掉落的白玉发簪，簪头雕着衔着刀刃的凤凰。月光穿过彩窗时，他看见簪身刻着极小的"林"字，藏在凤尾羽翎的阴影里。

立秋前夜，沈青禾终于把积攒三年的画作埋在老槐树下。苏婉撕碎的辩论稿、林霜华病历单碎片、还有他从教务处偷拍的举报信复印件，在月光下拼凑出旗袍暗纹的走向。当他用那柄偷藏的银链坠子挖开冻土时，发现下面埋着褪色的香云纱——正是苏婉母亲坠楼新闻照片里那件旗袍的残片。

霜降那日，沈青禾在焚化炉前烧掉所有素描本。苏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你漏了这张。"她递来的画纸上是他从未画过的场景：穿香云纱的女人在槐花雨里坠落，裙摆绽开的瞬间，锁骨下的朱砂痣正对着解剖楼某个反光的窗口。火舌卷过纸角时，他看见苏婉耳后新添的疤痕，形状与她当年在器材室把玩的美工刀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