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误解

即使回到座位，我依旧满心懊悔，当时看清楚了就该好好想想的。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扣弄着课桌边缘的划痕，那里刻着去年期末考时阿瑜用圆规戳出来的星形图案，金属尖在木纹里打滑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腹。

九月午后，蝉鸣声稀稀落落地从教室外的树上飘进来，似几位顽强的歌者在季节的边缘做着最后的表演，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执着。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我的课桌上，形成一片片光影，交织着，纠缠着。

光影在木纹间游移，那带着浅棕色的光晕，恍惚让我又想起她瞳中流转的光晕，有点熟悉。我就这样循着光线的痕迹，不知不觉盯着窗棂上跳跃的光斑出了神。

右肩忽然落下的触感惊散了我的恍惚。我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时校服衣摆扫过椅背，带起的细小尘埃在光束中旋转飞舞。她端坐在阿瑜的位置上，面朝窗外，细碎的光斑沿着她的镜框缓缓游走，银边眼镜将光斑折成七种锋芒，却将那双漂亮眼睛藏在了冷光镜片之后。她安静地坐在后座，神情严肃，面色尤其冷淡。

光晕沿着她瓷白的侧脸流淌，在镜片边缘折射出细碎星芒，这意外给她那抹疏离的神色镀了层柔光。

眼眶上刺眼的光芒突然跃动，像警示灯在视网膜上烙下红痕。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的影子正笼罩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被钢笔压住的纸页正渗出墨渍——原来我盯着她发怔了足足半分钟。

慌乱之下，只好欲盖弥彰地问道：“怎……怎么了？有东西不见了？”我听见自己声音发涩。

沉默在蝉鸣里发酵。

她忽然伸手扶正钢笔，金属制品划过阳光发出刀刃出鞘的耀眼光芒。“我”字句在唇齿间碾碎成粉末，在即将蹦口而出时，我看见她喉间细微的滚动。

“抱——”

“同学。”

一股冰冷声线截断我的话音。她指尖正摩挲着教材的扉页，声音如同浸在冰镇气泡水里般嘶嘶作响。当视线落在我课桌时，问道：“这是你的座位吗？”

我嗅到空气里浮动的雪松淡香，莫名想起昨夜看过的天文图鉴——那些被星云缠绕却拒绝发光的暗物质，看得着摸不透。

“对，是我的座位。”指节被抵得泛白，我尽量让声音像往常那样平稳。

她眉尖极轻地颤了颤，像蝴蝶在蛛网边缘挣扎，“好吧，没事了。”

见我一直不说话，也没动弹，她有些为难地低语：“我没事了，能请你转过去吗？”

那话像块滚烫的橡皮擦，把我钉在原地的视线“唰”地擦成空白。我盯着教室后墙斑驳的奖状，玻璃框里模糊的烫金字突然扭曲成她方才低语的模样。

“好，好，抱歉。”

转身时铁质椅腿刮过地面，刺耳的声响引得前排几个同学侧目。膝盖撞到桌腿的瞬间，都不觉得吃痛。窗外的香樟树影投在旁边课桌上，明暗交界处躺着块半融的水果糖，糖纸在穿堂风里沙沙作响。

无厘头的问题让我很疑惑。

正当我一头雾水的时候，教室门口陡然传来少年那清亮如铃的笑声。阿瑜顶着一头清爽利落的寸头，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系在腰间的校服外套下摆还沾着篮球场的塑胶碎屑，仿佛携带着整个球场的活力与热情，朝气蓬勃地就这么闯了进来。

阿瑜前脚刚迈进教室门口，身后就像潮水一般涌进来一大群人。阿瑜咧着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看就是和身后的人聊得火热。不过这种场景我早已见怪不怪。阿瑜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走到哪儿，哪儿就聚满了人。

我赶忙朝他挥了挥手，眼睛紧紧地锁住他 。好在在我那炽热目光的“攻势”下，阿瑜很快就注意到了我。

他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我桌前，腕间红绳缀着的铜钱在与桌子碰撞得叮当脆响。

“睡够了？睡神转世啊林同学。叫我干嘛？是又偷吃我抽屉里的薄荷糖了？”沾着汗的手臂熟稔地勒住我脖颈，青柠味洗衣液的气息扑过来，还有他校服袖口沾染的食堂炸猪排的油腥味。我挣扎着扭头，正撞见何雅飞速垂下的睫毛——她盯着阿瑜运动裤上晃悠的钥匙扣，那是去年我们抓了三十次才夹到的小狸猫挂件，原来和她手机上的挂件一模一样。

见他心情正佳，我故意板着脸，冷不丁地说：“和我道歉。”这话刚出口，他箍着我的力道瞬间松了，温热皮肤撤离时带起一阵凉飕飕的风。

“哈？”阿瑜后撤半步，喉结在敞开的领口里上下滚动。他右脸颊还印着午睡压出的拉链扣痕，此刻被错愕撑得愈发明显。我数着他睫毛颤动的次数，在第三次时终于破功笑出声。

逗他实在好玩。

“说正经的，什么时候换座位了，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兄弟我的清白都快没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座位？我没换座位啊。”阿瑜义正言辞地说道，那坚定的眼神不像是在说谎。

可后座的女生是怎么回事？

我刚要张嘴反驳他，却只见阿瑜猛地扭过头，目光直勾勾地投向他的座位。那速度快得惊人，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又“唰”地转了回来。冲我挤眉弄眼，额角沁出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进衣领。他眼神里满是不解，阿瑜的喉结又动了一下，这次吞咽声清晰得像是咽下了块鹅卵石。

“这谁？”

我下意识地挤了挤眉头，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回应他：“我也不知道啊，那是你的位置。”

那一刻，周遭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阿瑜就那么静静地杵在原地，眼神有些发怔，像是在脑海里努力搜寻着什么蛛丝马迹。

仔细想想，阿瑜粗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书包在我这儿放了整整两天，才后知后觉书包丢了；教研课教室明明是305，他还一脸正经告诉我不是304就是306。这么想着，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溢出一抹笑意。

阿瑜看到我这幸灾乐祸的模样，语气里带着些质问：“你笑什么，不会是你小子搞的鬼吧？不对……”说到一半，又习惯性地用手托起下巴，摆出他那标志性的思考姿势，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什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班主任就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教室。

“次奥！”阿瑜压低嗓音骂了句脏话，运动裤上的钥匙扣晃得更急了。

见他一脸为难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扯了扯他校服下摆示意坐下。

阿瑜虽然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不是单纯的不情愿，而是心里有点冒火。换做是谁，一回到教室发现自己的座位没了，都会不开心的。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说着开学的注意事项：“……好了，以上就是开学注意事项。欢迎你们升入高二，孩子们，能再见到你们，我打心眼里高兴！”

同学们立马热情地回应起来。扯着嗓子喊，“呜，我们也很高兴见到叶老师！”

“叶老师还是这么漂亮。”

“叶老师……”台下的呼唤声像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

叶老师轻轻敲了敲黑板，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打断了我们：“好了好了，孩子们安静点儿，老师还有事儿要说。”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老师接着开口道：“想必大家也都注意到了，今天咱们班来了位新同学——何雅。她刚从临江市的临江国际转学过来。让咱们欢迎她加入我们玉溪高中二年级八班这个大家庭。”

掌声如潮水漫过教室。

阿瑜还在为座位的事儿犯着嘀咕，还没从这一团乱麻似的状况里理出个头绪，叶老师宣布新同学加入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扭头，目光越过阿瑜的肩膀，正好和何雅对上了眼。她原本冷淡的神色里莫名多了一丝紧张。

“她喜欢安静，希望大家多多关照她。”过了一会，叶老师突然开口，打断这阵喧嚣。她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我身后的何雅身上。

叶老师平日对班里的每一个同学都亲切有加，尤其对待新同学，更是关怀备至。所以，经她这么一说，原本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粉笔灰簌簌地落在讲台上，黑板上缓缓出现“何雅”两个字。后排的几个男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知道在偷偷讨论着什么。

叶老师转过身，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轻声说道：“大家保持安静，我们开始上课了。”

阿瑜在我旁边小声嘟囔：“新同学？坐我座？”那声音里满是不情愿，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安静。

自从叶老师介绍完何雅之后，当天的课程就正式开始了。可我的心思却时不时飘到身后。

即使是课间，她也安静地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一只手握着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录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光晕，只是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课间到了，原本安静的教室一下子热闹起来。阿瑜也像只挣脱牢笼的小鸟，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估计是冲出去找球友聊天。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转身，跟何雅搭个话。

“那个……何雅同学，刚刚不好意思，之前有些混乱。”我挠了挠头，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涩。

她缓缓抬起头，原本冷淡的眼神里稍微有了一丝松动，但警惕的神情依然挂在脸上。

看到她的警惕，我果然还是有点低落，不禁安慰起自己，“不过也对，毕竟我都还没好好向人家解释，对翻课桌‘变态’保持警惕是很正常的，我得先好好道歉啊。”

“说来很不好意思，但我翻你的抽屉只是想找你的名字。”我听见喉结滚动的声音，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她看了多少，不过碰了她卫生巾这件事应该没被看到。要是被看到了，她肯定会真把我当成变态，直接理都不理了，那还是直接不提更好。说实在的，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卫生巾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我捏到手里了。要是跟她说身体自己动的手，那更会被误会为变态了。

“没有了吗？就是这个理由么？”她微微皱起眉头，那模样仿佛在说“你在拿我当傻子逗”。

“真的，因为误翻了你的课桌，就想找找看你的名字向你道歉，但当时太慌张了，周围也没有别人，一下子只能想到看你的课本。真的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咬字清晰，一字一句都饱含着真诚。

许是我真挚的感情稍稍打动了她，她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说：“好吧，你也别道歉了。以后不要那么做了，没有哪个女孩子情愿被别人翻抽屉，即使有道歉。”

“好，真的很抱歉……”话音未落，阿瑜那大嗓门像炸雷一样在教室里响起，一下子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齐小天！”阿瑜的怒吼撕裂空气。他拽着满脸懵懂的男生冲进来，红绳铜钱在腕间叮当乱响。

“老子什么时候同意换座？！”

“瑜哥你电话里明明说了左边......”男生委屈地说道。

“嘶，好痛。”齐小天先是理了理被阿瑜扯出褶皱的外套，随后又揉了揉手臂。

“我啥时候同意你换座位了，你给我解释清楚。”阿瑜双手叉腰，怒目圆睁。

“瑜哥你自己同意的啊！”齐小天涨红了脸，大声争辩道。

“怎么可能？”阿瑜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写在脸上。

“刚刚你在打篮球，我还担心你不会接电话，没想到你一下就接了。”齐小天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会我去你班给你拿球衣，正好坐你座歇了歇，然后一个妹子就来问我能不能和我换座位。我就给你打电话了，说‘瑜哥，有妹子想和你换位置’你好一会都不说话，要是平常不愿意你早反驳了，所以我才问你换到哪？你说左边。”

“你tm是白痴么，我那叫同意么。我那边根本听不清，球场巨吵你难道不知道？说些什么换位次，位次怎么换？我才懒得回你。你问换哪，我以为你没找到球衣，问我球衣换到哪了。上次打了比赛应该是和关莞换了，他坐我左边，你个白痴。”阿瑜气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

“这不全是我的错吧……瑜哥。”听完阿瑜的话，齐小天也泄了气，低着头小声说道。

“是我的错，我让个白痴来帮我拿球衣。”阿瑜没好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