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卫生院灰扑扑的瓦檐上。
广播里《东方红》的旋律夹杂着电流杂音，周念蹲在药房角落整理药材，指尖被三七粉染得泛黄。
药柜玻璃映出她眼下两片青黑。
昨晚没睡好，她又梦见了2025年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了。
"周念。"
战天翔的军靴声在耳畔炸开。
她抬头，看见他站在逆光里，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眉骨上的疤痕，却遮不住袖口那抹刺目的暗红。
"北山矿塌方。"他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作战靴碾碎了她脚边一株蒲公英，"十七人被困，瓦斯浓度超标。"
周念的指尖在急救箱搭扣上顿了顿。
这双手上星期刚为战天翔缝合过炸伤，此刻却抖得解不开一个铜扣。
男人粗粝的掌心突然覆上来，塞给她一个油纸包。
温热的甜香冲破消毒水味——是国营饭店限量供应的糖油饼，边缘还留着指印状的焦痕。
"跟紧我。"他替她系紧白大褂腰带时，拇指无意擦过她后腰。
“等等！”周念转手拆开纸包，油香混合他身上的矿土的腥气，“你第一口！”
他凝了她一眼，没吃。
矿道像被巨兽啃噬过的喉管，手电筒光扫过之处，扭曲的钢筋泛着森冷的光。
周念跪在渗水的碎石堆上，绷带缠过矿工溃烂的脚踝。
煤尘混着血腥味往鼻腔里钻，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在防毒面具里凝成白雾。
"周大夫……"老张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的力道，"俺闺女在育红中学，您教过她止血……"
周念认真点点头：“坚持，你会回去看到她的。”
战天翔的笔记本啪地合上。
钢笔尖在"育红中学"四字上洇开墨团，周念知道那是他标记危险区域的方式。
三小时前，瓦斯探测器在那里发出过刺耳鸣叫。
"低头！"
碎石轰然砸落的瞬间，战天翔用脊背为她撑起方寸之地。
煤渣在军装上烫出星星点点的洞，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衣。
这是新婚夜穿过的衬衣，晾在阳台时像面投降的白旗。
瓦斯探测器第三次尖叫时，周念正在给最后一名伤者注射破伤风血清。
针筒里的液体泛着诡异的蓝光，这是她用县医院库存自配的简易解毒剂。
"走！"
战天翔扯下防毒面具扣在她脸上，橡胶带勾住她鬓角的碎发，生疼。
他单臂抱起她，就像扛炸药包，另一只手还攥着那本记满矿道图的笔记本。
周念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他挤压出来了。
升降笼轰隆隆运作了，发出如同史前巨兽般的可怖声响。
铁栅栏硌得腰生疼。
周念在失重感中数数，数到二十八时看见战天翔逆着人流冲向矿道深处。
她想喊他的名字，但看到周围同样神情惊恐的人，忍住了。
防毒面具里残留着他的体温，混着硝烟与三七粉的气味。
这个味道她在很多年后都记得，就像记得2025年实验室里玫瑰香水的甜腻。
深深刻在了记忆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