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的指尖还残留着那抹幽香,像捉不住的月光从指缝溜走。她低头掩饰泛红的脸颊,将绣着芙蓉的绢帕叠好,“原是想绣个香囊赠予你,这花样……”话音渐弱,针脚里藏着说不出口的心思。
窗外的海棠花瓣飘落在绣绷上,与丝线纠缠在一起。宝钗轻轻拂去花瓣,指尖却不慎被银针扎了一下。一颗殷红的血珠渗出,染在素白的绢面上,像雪地里绽放的梅花。
“姑娘当心。”莺儿连忙递上干净的帕子,“今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宝钗摇摇头,将受伤的指尖含在口中。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却盖不住那股萦绕不散的香气——那是今晨黛玉来时身上的味道。当时她正倚在廊下读书,黛玉突然从身后蒙住她的眼睛,冰凉的指尖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姐姐在想什么这般入神?”黛玉的笑声像清泉叮咚,“连我来了都不曾察觉。”
宝钗记得自己转身时,黛玉的发丝拂过她的脸颊,那香气便如影随形地缠了上来。不是屋里常用的沉水香,也不是黛玉素日喝的药香,更与早晨时不同,倒像是三春将尽时,最后一树白海棠将谢未谢时散发的清韵。
“姑娘,”莺儿的呼唤将宝钗从回忆中拉回,“线用完了,我去取些来。”
宝钗点点头,目光落在绣了一半的芙蓉上。花瓣层层叠叠,用的是最上等的苏绣技法,每一针都藏着不能言说的心思。她原想绣个并蒂莲,临了又改作单枝芙蓉——太过直白反倒显得轻浮,不如含蓄些,懂的人自然懂。
黛玉挨着她坐下时,罗裙窸窣作响。宝钗忽然发现她今日梳的是飞燕髻,斜插一支银鎏金杏花簪,随着动作在耳边轻颤。那簪子做工精巧,杏花蕊里还嵌着米粒大的珍珠,衬得黛玉脖颈修长如天鹅。
“姐姐走神了?”黛玉冰凉的指尖碰了碰她手腕。
宝钗惊觉自己竟盯着对方衣领处露出的一截雪白后颈,喉间莫名发紧。她慌忙去取剪子,却不慎碰翻了绣筐,五色丝线滚了满地,像一道彩虹碎在青砖地上。
“我来帮你。”黛玉蹲下身,发间的香气越发分明了。她拾起一束金线,指尖与宝钗相触时,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暮色漫进窗棂时,宝钗才惊觉已绣了整日。指尖被银针扎出几点嫣红,她却浑不在意。莺儿捧着缠枝莲纹瓷碟进来,见她对着烛火检查香囊流苏的长度,忍不住抿嘴笑,“这芙蓉经雨更精神,倒像林姑娘的模样。”
宝钗捻着金线收尾,想起午后黛玉羞红的脸。那时她借口看花样,凑得极近,近到她能数清黛玉睫毛的根数。黛玉的睫毛又密又长,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蝴蝶的翅膀。
前世的记忆忽然涌来——那年省亲别墅落成,黛玉在沁芳闸边吟《葬花吟》,肩上落满桃花,比任何时候都像要羽化登仙。当时自己躲在假山后,心跳得比此刻还急。那时不懂为何见黛玉与宝玉亲近就胸口发闷,如今想来,原是……
“姑娘该歇了。”莺儿来收针线簸箩,却见主子望着烛火出神。火苗在她漆黑的眸子里跳动,映得那张向来端庄的脸竟显出几分妖冶。
另一边,黛玉正对着绢灯描花样。紫鹃添了三次灯油,见她还在修改杏花花瓣的弧度。“姑娘歇歇眼罢。”递上的君山银针已经凉了。
“再等等。”黛玉咬断金线,想起宝钗白日里迷蒙的眼神。那双总是清明理智的眼睛,今日却雾蒙蒙的,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抚摸着刚做好的杏花荷包,里面装着晒干的海棠花瓣——正是那日从宝钗发间摘下的那朵。
宝钗屋内,烛火直到三更才熄,宝钗躺在锦帐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枕畔未完工的香囊。前世秦可卿的丧钟,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操劳,这些大事此刻都变得模糊。唯有那缕冷香萦绕不去,像命运埋下的伏笔。
次日清晨,宝钗带着完工的香囊来到黛玉屋里。露水未晞,竹叶上的水珠滴落在她手背,凉丝丝的。黛玉正在廊下煮茶,见是她来,手中的茶匙“当啷”一声掉在青石板上。
“我……我做了个香囊。”宝钗递过那个芙蓉香囊,指尖微微发抖,“里面填了安神的药材,你夜里……”
话未说完,黛玉突然将一个绣着杏花的荷包塞进她手里。“我也有东西给你。”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里面是……算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两人的手在荷包与香囊交换时碰在一起,谁都没有立即松开。宝钗感觉黛玉的指尖在自己掌心轻轻勾了一下,像蝴蝶试探花朵。
“多谢妹妹……”
“宝姐姐有心了……”
她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晨风吹过竹林,沙沙声掩盖了剧烈的心跳。宝钗鼓起勇气抬头,正对上黛玉水光潋滟的眼睛。
这一世,她定要护住黛玉眼里那泓清泉,再不让它流成血泪。